第六十四章 功亏一篑

    今日的太阳依旧升起,丝毫不为几个人的死亡而做出改变。

    短短几日之内,廷根死了许多人。有许多市民信誓旦旦地发誓,他们看见了死去的亲朋好友们在街上游荡,杀死或伤害了晚归的人们。

    但是正神教会的非凡者们并没有见到普通市民们口里所说的复活死尸,有的只是被啃咬的不成样子的无辜受害人。

    《老实人报》和《廷根晨报》报道了这个离奇的死亡事件,但在当晚的《廷根晚报》上,有官员出来辟谣,说这不过是一场化学污染导致的幻觉。许多专家在晚报上发言,这个怪病会让人出现幻觉。

    “病原来自郊区的废水!廷根的化工厂和加工厂必须被重新整改!”满脸油光的市长竞选者在黄金广场激情演说,他的肥肚腩正在随着他的动作,上下颤抖。

    事情的真相,只掌握在非凡者们和极少数的智者手里。

    没有人出来揭发这个可笑的谎言,告诉所有人,这是邪恶非凡者们策划已久的阴谋。

    一对穿着黑色正装的兄妹,静静地站在人群边缘,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他们眼底带着悲伤和沉重,和那些相信市长竞选者的愚昧市民格格不入。

    “这就是政客,”班森评价道,他的嘲讽地笑了,语气不屑“一只鬣狗,和围绕在它身边的傻羊。”

    梅丽莎紧紧抿着嘴唇,双手紧紧交握着,圆润整齐的指甲深深陷入她的皮肤。她的脸色灰暗,神情疲倦,眼眶通红,浓重的黑眼圈浮现在眼睛下方。

    “走吧...去看看...”去看看克莱恩。

    他们的兄弟,也在前不久的事件中“意外”身亡。

    他们没有看见克莱恩的尸体,只看见了一身染血的衣帽和一张破损的扑克牌。那个自称是克莱恩同事的男人,痛苦地告诉他们:克莱恩和其他人被某个发疯的通缉犯袭击,尸骨无存。

    发疯的通缉犯?

    一个普普通通的顾问,为什么会碰到通缉犯?

    黑荆棘安保公司给了他们一大笔抚恤金,据说在这场意外里面,克莱恩和他的同事被几个疯狂的通缉犯所迫害——当然,死的只有克莱恩一个。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克莱恩会死的那么惨?

    只有克莱恩。

    “爱情,也许,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1”

    坐在喷泉边上的手风琴手,闭着眼,摇着身体,嘴里合着音乐唱着哀伤的诗篇。他穿着皱巴巴的亚麻衬衫,过时的深红长裤,满脸雀斑的他神情柔和,沉醉在音乐里面。他的脚下放着一个圆顶软帽,黄色的帽子里面放着几个面值为1便士的金属货币,他的软帽上装饰着一大束风信子,这个组合看上去有些滑稽。

    兄妹两人被这个落魄的演奏者所吸引,暂时打消了想要离去的欲望,站在那里,安静地聆听了起来。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地爱你。1”

    手风琴手那头柔软蓬松的金发随着他身体的动作,像是棉絮一样飘动。一曲完毕,这个年轻人睁开眼睛,看到兄妹俩,露出意外的表情。

    “这首诗...叫什么名字?”梅丽莎问。

    “《我曾经爱过你》,据说是罗塞尔大帝写给初恋情人的诗。”

    “曲子呢?”

    “我的朋友克洛莉丝为我写的曲子。”手风琴手浅蓝色的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柔软“她是我养的猫头鹰,她是只聪明的鸟。”

    “非常聪明。”手风琴手强调似得重复了一次。

    猫头鹰难道不都是哦哦哦或是呜呜呜的鬼哭狼嚎吗?

    手风琴手看出了兄妹俩的疑惑,呵呵笑了几声。他没再搭理这两人,自顾自地换了一首新的曲子演奏了起来。那是告别式上时候经常演奏的《安魂曲》。

    他们又听了一会,才迈开脚步离去。临走之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班森掏出有些旧了的钱包,从里面掏出1苏勒,放进手风琴手的软帽里。

    手风琴手抬起眼睛,诧异地看着两人。

    “你会不会给太多了?”他指了指软帽里面的零钱“你瞧,我只是个业余的,我音乐学院都没有毕业。”

    班森背对着他,沉默了半响,才缓缓地开口说道:

    “书读太多,学历太高,也不见得是什么幸运的事。”

    班森宁愿他的弟弟像这个落魄的艺人一样,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至少他还活着。

    手风琴手迷惑地看着那张显眼的纸币,瘪了瘪嘴,抄起软帽上那束风信子,塞到梅丽莎怀里。然后跑回原地,抓起自己的东西跑着离开广场。

    “奇怪的人。”梅丽莎低头嗅了嗅“一束新鲜的风信子,上面还带着露水。”

    “我们可以把它带给克莱恩。”在班森看来,这些卖艺者总是古古怪怪,拥有很多奇怪的思维方式。

    一提及他们早逝的兄弟,兄妹俩再次陷入沉重,被音乐驱散的阴霾又一次笼罩全身。

    ***

    佐兰特街36号,二楼黑荆棘安保公司。

    一场内部冲突爆发在黑夜教会的值夜者之间。

    “那是克莱恩唯一留下的东西。”邓恩板着一张脸,挡在通往地下室的门口,他的背后被貌美的女通灵者戴莉所扶住。

    “那张人皮你也看到了,上面被人刻下了邪恶的符文,我们必须带回圣堂处理。”

    和他廷根值夜者们对峙的是霍拉执事,他的体型看上去比上次瘦了很多,他手指头上的黑钻金戒也不见踪影。霍拉执事提着他的老旧大皮箱,无奈地看着邓恩。

    “你们本来不可能在邪神降临下生还的,但是除了那个小家伙,你们现在都还站在这里...”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还有你们同时梦到的黑色梦境和那束照亮梦境的金光。”

    霍拉执事用白胖的手指扣了扣下巴上刚冒出来的短硬胡渣。

    “娜娅?维尔在那间废弃厂房方圆一公里之内,布下了一个大型术式。我解析出一小部分,那些符文和《手抄》里面提及的一个献祭仪式高度重合。”

    “猫头鹰法庭目前流传下来的广为人知的禁书《神秘学教授》出自于法庭内部的一本龙皮书,我们称祂为《手抄》。《手抄》上面记载了大量的禁忌知识,圣堂内部就封印着一张《手抄》的复印本残页。”

    祂,复印本残页,封印。

    “...娜娅?维尔究竟想做什么?”邓恩的声音干涩,他本不想问这个问题,但是这次太多人...太多人死去,他需要一个答案。

    “‘以神或高神秘度的生灵为祭品,祭祀万千怪异之主,换取一个人真正的重生。’这是残页原话。”霍拉执事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圆滚滚的脸纠结地皱了起来“我们都知道,那本破小说里面夹带很多真货,才会变成禁书。”

    “但是真正因为仪式死掉的人,只有泰莱丝夫人和她杀的人。”霍拉执事顿了顿,神情晦涩不明“还有我的老朋友因斯?赞格威尔。”

    廷根的值夜者们倒是不知道叛逃的因斯?赞格威尔和霍拉执事有这层关系。

    “想要复活一个人,必须有完整的尸体,但即使这样,被复活的只会是一些疯狂赞颂万千怪异之主的怪物。除了你们离奇生存下来,我有很多疑问无法被解释的清楚...例如那个女疯子究竟想要复活谁?为什么那个叫克莱恩的小伙子会被她选作复活的素材?克莱恩的人皮在这里我能理解,那他的尸体去哪了?还有那张扑克牌...你不觉得上面的人形被挖掉很奇怪吗?”

    霍拉执事咂了咂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洒满白砂糖的小甜饼,咔擦咔擦地吃了起来。

    “对了,我在因斯?赞格威尔身上没见到他带走的0-08,你们的人在现场有找到吗?”

    对了,0-08!为什么他们没有注意到呢?

    “被那个女人带走了吗?”

    “不排除这个可能...那些利爪总喜欢抢人手里的东西,哪怕是一包手指饼干。”霍拉执事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将剩下的饼干小心收在口袋里“我不止一次被那些乱飞的鸟抢走厨房里的香草烤鸡或是烤盘里的小甜饼,它们就那样肆无忌惮地飞入我家,抢走我的食物。但是这些家伙又小气的过分,你不能从他们手里拿走属于他们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羽毛。”

    “所以,所有和‘法庭’相关的东西,教会都主张集中处理,封印或是归还。”

    霍拉执事最后还是带走了那张人皮,临走之前他留下了几瓶珍贵的药剂,用来去除他们身上潜在的污染。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女孩,把整个廷根搅得翻天覆地...有什么原因让一个小女孩如此疯狂?”戴莉有些埋怨,她看着邓恩,浓厚的妆容掩盖了脸上的憔悴“她好像,非常针对克莱恩...难道是感情问题?”

    邓恩没有回答她,他回到了他们小队的休息室,目光对上那一双双哀伤的眼睛。

    “我去看看克莱恩,你们要一起吗?”不待队友们回复,邓恩就离开了。

    不需要他们回答,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个问题的答案。邓恩身后传来错落不一的脚步声,步步沉重。

    他们乘坐着马车,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就连伦纳德也是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

    马车在拉斐尔墓园门口停下,他们碰上了克莱恩的哥哥班森和meimei梅丽莎,兄妹俩正要离开墓园。

    班森朝着值夜者们僵硬的点了下头,不算高大的身体遮住梅丽莎的身形。

    克莱恩的家人在戒备他们。

    他们目送着兄妹俩的离去,一行人的心情更加低落了。

    簇新的墓碑上,贴着一张克莱恩的黑白照片,书卷气浓厚的青年正对着他们笑着。一束新鲜的风信子放在墓碑前面,淡紫色的花静静地绽放着。

    这个时候,应该还不到风信子绽放的季节,但是这束象征重生的花切切实实的放在那里。

    远远传来手风琴演奏的《安魂曲》,不知道又是谁家的棺木下葬了。

    *

    廷根的黄昏,郊区,一间带有红色屋顶,烟灰色烟囱的双层小别墅。

    小别墅的二楼窗台,种着生机勃勃的黑色曼陀罗,一只带有棕色斑点的长耳鸮站在上面,头缩着,闭着眼睛打盹。

    一个穿着带宽大兜帽的黑袍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栋郊区别墅前。他微微抬头,凝视着洋房许久,带着羊皮手套的左手轻轻在一根有着黄金三头犬装饰的黑檀木手杖上敲打着,似乎在考虑些什么。

    咕咕咕咕。

    他站在那里许久,直到猫头鹰的叫声将他的思绪打乱。他推开黑铁大门,像漂浮一样,滑入那个有秋千的小小花园。

    黑红色的血液凝结在草地上,描绘出一个熟悉的图案。一些枯萎的曼陀罗,枫茄花和鼠尾草被摆放在脏污的血色图案边缘。一个穿着黑色纱裙,头戴黑色面纱的女尸闭着双眼,躺在图案中间,她的双手平放在小腹上,压着一本脏兮兮的笔记本。

    宽大的兜帽掩盖了他没有丝毫变化的表情。他在女尸身边蹲下,伸手抽走那本笔记本,在手里草草地翻到中间,一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羽毛笔安静地夹在书页中央。

    他将羽毛笔随手一扔,羽毛笔掉进一片黑影中,消失不见。

    一页一页的笔记,被他仔细翻阅。上面的两种字迹,来自两个不同的人书写,时间上一前一后,为了达成不同目的的计划。

    套着小羊皮手套的手指,意味深长地在一行有些模糊的娟秀字迹上轻点。

    “这就是妳的选择吗?”

    这就是,人类?

    “不过活了二十多年的生物,竟然为了...能做到这样吗...”

    真是有趣的生物,怪不得总是被注视和钟爱着...

    “我告诉过你,人类们都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稚嫩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声源来自他的口袋“非常聪明...引导那些人类抓了我的分身为祭品,把守密者给弄了出来...要不是我及时发现这道分身的问题,万千怪异之主可能真的会把目光投向你的世界。”

    “但是,作为你的信徒,她为什么最后又将自己当做祭品,激活那个种子?”

    他伸手,从口袋里抓出一个小小的男孩头颅,黑发黑眼的男孩头颅不满的向上瞪着那只抓住他头发的手。

    “喂!程渊!你抓痛我了!”男孩奶声奶气地抗议道“我现在可是个幼崽!”

    “这个世界上有我的标记,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们听说你喜欢上一个低维生命,开了个盘口,我不知道押注哪一方,所以来看看答案。”男孩的脑袋在他的手里摇摇晃晃,他笑的一脸天真无邪“不过是一个...虚幻世界的低维生物。”

    他沉默着,随手将男孩的头颅挂在路灯上,用他的头发打了死结固定,气的男孩哇哇大叫。

    他在女尸身边一屁股坐下,伸手梳理着她凌乱的淡金色长发,动作轻柔,就像是在对待他心爱的人偶娃娃一样。

    “可惜了。”他意有所指的轻叹着,指尖在女尸鲜红的嘴唇上一抚而过。

    晚霞渐渐散去,夜幕逐渐降临,一颗颗群星开始浮现,闪烁,应和了那一首小星星的童谣。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眼睛。”男孩唱着五音不全的调子,满脸揶揄“挂在天上偷看你。”

    呜——呜呜——

    橘红色大眼睛的长耳鸮不明所以地跟着男孩的曲子唱了起来,糟糕的歌声让他感到烦躁,连带着隐藏在躯壳下的本体不安分地翻滚,连带影响了那些在地上行走的、星空游荡的化身们。

    一片浅灰的阴影从天空一闪而过,群星随之消失。

    轰隆!

    数道闪电划过天际。

    男孩哈哈大笑,晃动着他的头颅。

    “那些蝼蚁冒犯你,你不吃掉吗?”

    他没搭理那个神经兮兮的男孩头颅,从阴影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紫红水晶,粗暴地塞入女尸的嘴里。水晶在触碰到口腔内壁的瞬间,化作一股甘美的液体,进入她的食道。

    做完这些,他弹了弹沾染上些微尘埃的手指,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往外面走去。长耳鸮从窗台下飞了下来,停在他的肩膀上,随着他一起离开。

    “...我没有喜欢他。”

    “只是...感兴趣。”

    对那条独一无二的羽蛇,以及他所在的世界感兴趣。

    仅此而已。

    1.《我曾经爱过你》原作家:普希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