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探。

    难得被雍昭这般对待的人显然怔住片刻,才稍稍找回气势,缓缓起身,仍恭敬答话:“听闻陛下近来行事作风与先前大有不同,臣是关心则乱,这才冒失前来,还望陛下恕罪。”

    这话说得实在好听,话里话外放佛全然是对雍昭的关心。

    可细细一想,帝王起居这样的细微小事,稍有变动,竟能传到摄政王的耳朵里去,是有些吓人了。

    说得好听,是关切,可说得难听些,便可是监视。

    雍昭没被他表面上的关切糊弄过去,冷哼一声,淡淡道:“那朕倒是该多谢皇叔的关心了?”

    说这话雍昭本意是想呛一句萧程望的,然而对方大约是将这些不悦的源头归到了昨日景逸现身失误的方面上,于是被这般冷脸相对也并不恼怒,反倒拿出点长辈对晚辈的宠溺,半笑着关切道:“是臣失言。不过……陛下瞧着心情不悦,可是有什么旁的事情影响着了?”

    旁的事情?

    雍昭才刚歇下的心思被这一问,猝然又跑到了纪舒钦身上去。

    她本是为了叫纪舒钦借今日的谈话看清摄政王为人的,但他人眼下正被情瘾折磨着,也不知能不能听得进去。

    她捏着眉心叹了口气,思及纪舒钦的状态,也便歇了和萧程望你来我往试探的心思,直截问道:“皇叔以为朕是因何事心烦?”

    “臣不敢断言,只是偏巧方才臣来时,碰巧见了景小主。自他口中听闻昨日招魂仪式失误,叫陛下未能同先皇夫尽兴,斗胆一猜,不知可是此事?”萧程望顿了片刻,像是当真深思熟虑了一番才开口。

    雍昭顺着他的话一挑眉,不答反问,“若是如此。皇叔以为,该当何解?”

    这个不是个好答的问题。

    照雍昭的性子,这般做不好的事,本是该冷待惩处一番的。但偏偏当事人乃是宫中唯一可召出先皇夫魂体之人,若是再冷待将人逼急了,日后再也见不得先皇夫,又是坏事。

    “仪式失误,照理当罚,只是……”萧程望显然因这一发问沉默片刻,思索一番,才极谨慎地挑了个折中的说法,“只是景小主为先皇夫魂体一事殚精竭虑,偶有倏忽,亦是常理之中。若陛下此时不予惩处,倒是更显帝王心气。”

    原是求情来了?

    倒是好极,正和她此刻心意。

    她正想借这个机会,将景施的地位再往上抬一抬,将幕后的景逸逼得更紧些,看他会不会气急,露出些破绽来。

    雍昭微微低头,抬袖在额前按了按,借机掩过眼中笑意,复又淡淡开口道:“朕自然不会罚他。”

    还以为是说动雍昭的人闻言一喜,正欲开口赞颂,却又听见那头雍昭似乎全然未注意到他动作似的,自顾自“唔”了声,继续道:“朕不仅不罚他,朕还要赏他。”

    景施不是向来想霸了西苑那处本该属于先皇夫的地处么?正好,那片照着景逸喜好造景的地方她本也不想要了,便索性交由景施,既给他个甜头,叫他死心塌地继续追求荣宠,又压了景逸风头,让他清楚,自己的这颗心,已不是全然偏袒、倾注在他身上了。

    全然未料到雍昭想法的人显然一怔,回神便立即压了话中的惊诧,竭力平静问:“这是为何?”

    “不是要显帝王心气吗?”雍昭笑起来,言语之中还带几分松弛,“景小公子替朕做了这般多,朕想了想,也觉得是时候,惜取眼前人,将他的位子再提些了。”

    雍昭故意低头,错开萧程望视线,从案桌上取出那卷详细标注了西苑设计的卷轴,边上手摊开,边不紧不慢道:“这西苑……景小公子住了这般久,却总只顶个暂居的名号,今日得皇叔一提,朕心里也不是滋味,不如干脆将这一处赏……”

    这般将西苑挪作他人所用的动作,若传出去,不出几日,天下人便都该知晓帝王变心,不再追念已故先皇夫了。

    萧程望既和景逸沆瀣一气,便断不会允许她这般动作。

    “陛下不可!”

    意料之中的打断果然出现,雍昭心底暗笑,面上却是不显,只作疑惑状,看向萧程望,“为何不可?皇叔莫不是这个意思?”

    萧程望蹙眉,微微张口,却并未立刻答话,似乎垂眸又细细思量片刻,想好措辞,才道:“西苑历来被视作皇夫处所,陛下先前分明对此地……”大约是觉得不妥,他微滞片刻,又改口,“陛下此行,若是叫那帮文臣知晓了,定少不了一通驳斥。”

    “哦?朕赏自己的宫殿,他们又能奏些什么?”

    萧程望不敢将话说得太直白,视线一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眼神微动,索性换出个话题,“陛下可曾看过近几日的奏折了?”

    雍昭盯得仔细,自然也捉到他这点小动作,却不戳破,也作势扫过奏折,轻咳了声,似是有几分心虚地开口:“朕这几日有些疲倦,批得不多。”

    “那便是了,也难怪陛下还不知。”

    “不知什么?”

    “臣不敢说。”

    分明已吊足了人胃口,却还是要端着谨言慎行架子的人叹出口气,微微摇头,又推辞起来。

    雍昭再清楚不过他这一套说辞,也懒得同他兜圈子,当即抬了几分音量,朗声道:“但说无妨。”

    于是那头的话茬立时便接了上来。

    “陛下赎罪。臣想说的乃是……眼下外头盛传,陛下自诩对先皇夫情深义重,可才守了先皇夫一年,便又改换心意,要幸了别人去。”

    倒是些毫不意外的抹黑,雍昭还以为说的是景施的事,一时气极反笑,当真有了几分怒意,一个震声,“荒唐!朕同那景施的事……”

    若是换了旁人,此刻多半是已哑声了去,然而萧程望不仅不避,反而又加重咬字,在雍昭的怒意中继续道:“陛下,传言不是空xue来风,今日有关陛下留幸纪奴的流言颇多,若是不加以抑制,恐不利陛下。”

    话题突转,传闻的主角一下从景施成了纪舒钦,雍昭反驳的话语说到半处,陡然断得悄无声息。

    她微滞片刻,才反应过来话题已又转到了新的一处,慌乱片刻,深吸口气,才又平复心绪,却不着急答话了,只将目光直直落在萧程望身上,待他继续向下说。

    萧程望显然未料到雍昭这般平静姿态,怔了片刻,才试探着又继续道:“那纪奴心思歹毒,陛下心知肚明,却将人放在身侧寝宫,实在……”

    似乎是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现在所在之处便是传言中的“寝宫”,萧程望略微压了些声响,视线游离,越过雍昭,落到她身后的屏风隔断上去,似乎意有所指。

    雍昭惦记纪舒钦的心思不比他少几分,见视线不对,当即便开口打断,接话道:“朕不过是怕他当真死了,才记挂了些。眼下他迟迟不醒,朕怕极日后要担什么戕害忠良的骂名。”

    她已尽力将话说得委婉,仍担心纪舒钦又听进,当真了去。心中不免焦急,又不好在萧程望面前显露,于是只得悄悄将左掌掩到衣下,缓缓攒成了拳状。

    所幸萧程望并不知重生一事,仍照先前的观念,只听这一句便以为雍昭仍似先前一般厌弃纪舒钦。

    于是就松了口气,又细数起纪舒钦的所谓罪状来。

    重活一世,雍昭自然不必听也知道其中的所谓罪状十有八九俱是杜撰。

    她本是不愿听的。

    然而这样直白的抹黑从来萧程望都是避着纪舒钦,才在她面前说的。

    难得今日纪舒钦也在场,她便歇了打断的心思,想叫纪舒钦也好好听一听,在萧程望口中,他是何等罪大恶极。

    前世,她也不是一开始就那样憎恨纪舒钦的,是萧程望递来所谓“真相”,昭示纪舒钦的居心叵测、狼子野心,她才慢慢信了的。

    记忆中,她与纪舒钦的交集并不算多。

    除了母皇还在世时见过他汇报觐见的几次,便只有后来她初登帝位,因忌惮而将人召回宫中,任命为大婚迎亲仪式护卫总领的短短数面。

    只是大婚当日的变故太过惨烈,婚车坠崖,景逸自此不知所踪。

    待援军到时,场中只残局一片。

    那时大婚迎亲路线乃是绝密。

    分出三路的迎亲队伍规模样式尽数相同,却偏仍只有载了真正先皇夫的一队行踪被泄露,遭伏遇刺。

    自然而然,纪舒钦成了众矢之的。

    那时候她悲痛欲绝,几欲昏死过去,朝中半数事项都仰赖摄政王代为处理。

    包括此事。

    再后来,便是萧程望拿出调查结果,认定纪舒钦走漏风声,害死景逸。

    本就如履薄冰的君臣关系禁不起任何考验,才便被一步步引导着,到了后来极端恶劣的地步。

    所以这一世,她只是静静听着,许久,待萧程望自顾自说完了,才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淡淡道:“不劳皇叔cao心,朕自然……都知道,也都记得。”

    恨意慢慢涌现,浸没雍昭,让她的语气不自觉冷了起来。

    萧程望敏锐察觉了帝王这一微妙的情绪变化,登时知趣地闭了嘴,不再继续。

    室内没了说话声,气氛寂静得近乎诡异。

    许久,内间里传出来细微的布料摩挲声响。

    萧程望如临大敌,神色登时拘谨。

    雍昭心中一紧,指尖蜷起,却是笑道:“皇叔这般紧张作甚,莫不是累了?昏迷之中偶有动作也是正常,朕早习惯了。”

    被捉到动作的人神色微滞,再如何迟钝也读懂了雍昭的话中的送客之意,于是也不再纠结,匆匆接过雍昭递来的台阶,倾身下拜,退了出去。

    眼见人终于走远了去,雍昭一刻也坐不住,一个起身,匆忙就转向纪舒钦所在。

    几乎蜷在被褥之中的人这才松开紧咬的下唇,递出来个掺了血腥气息的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