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田装饰 - 言情小说 - 暗销肌在线阅读 - 01 夜凉秋清花睡去

01 夜凉秋清花睡去

    暗销肌

    旧时兰陵曾有一位大才子,他一部奇书道尽世上红男绿女、温香软玉,更说世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不过为的“酒色财气”四个字。

    澄信半生诗酒放诞、狂情恣肆,到了沈腰潘鬓的时节回首来路,不禁慨然自叹:到底栽在那小丫头手上。

    于是这便是当日那温柔富贵乡的一枕绮梦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

    一 夜凉秋清花睡去

    江南上秋,草木清凉,云气淡远。大瑀垂拱二十九年,四海歌舞升平,圣主尧舜禹汤,流光如春江逝水。

    又是弦月重楼,南都英王府银烛高照、华庭玳筵,英王一身锦绣含笑把盏,席间谈笑不绝。江左世宦——吴门宋氏的三爷宋文鹤坐在华筵右首,正向英王细述今日小班几位要紧伶人的底细。英王不时点头微笑,下首十番乐人应景细吹一支《到秋来》。

    今日王府秋宴,宋家来的不止宋三,还有大爷——宋家如今的家主宋纯仁。他俩是带着戏班来的。宋氏先祖——纯仁的祖父宋汝默当日官至首揆,挂印还乡后亲组家班排演昆戏,《西厢》、《牡丹》无所不作,一套《鲛绡记》冠绝一时,江左无人不知“宋鲛绡”。

    英王同宋府几个优伶早是熟惯,直截问文鹤今日可是柳官儿压台。

    柳官儿倒是来了,此时却仍不曾上妆。今日不是他的场。

    文鹤微笑奏禀:“今夜不是柳官儿,倒是个殿下不曾见过的孩子。因殿下吩咐要扮《秋江》,我同兄长想着那孩子扮相还稍俊俏些,斗胆带了来。十几岁的毛孩子,没经过世面,不过仗着几分灵气,有屈殿下尊听。”

    英王浓眉一挑,目中含笑正要问那孩子名姓,下手十番乐人默默退去,鼓师轻击小锣,四折的《玉簪记》载月开场。

    一个俊秀小生踩着台步缓缓踱来,粉雕玉琢、长身玉立,灯火昏黄中秋波一扫,便恰如月下琉璃清光流转,直将台下人一齐看呆。踱不几步,那生理理襟袖背了手,丝竹轻起:

    “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

    声音还留几分童子气,极是清朗圆润,与那扮相十分相称。举座叹服——迟早又是个称首江南的尤物了。

    ……模样倒是有的,只是脸上还嫌单薄些。“今后得让明官儿多吃些。”纯仁抬头只瞥一眼,心中暗过一句。秋夜溶溶,月朗星稀,丝竹泠泠。戏正在好处,宾主同欢,唯纯仁如坐针毡,走又走不得,坐又坐不住。英王向他举杯,他几乎不曾瞧见,还是文鹤代他应付过去。

    台上明官儿还在唱,“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字字惊心。早能倒背的唱词有一句没一句飘入纯仁耳里,他的心几乎是手巾把子拧出汁来。

    明官儿唱完退场,彩玉抱着琴就要上来。管家急匆匆打外头进来闪在纯仁身后一阵耳语,纯仁即刻变了脸色,旁边文鹤余光瞥一眼大哥,却收回目光没说什么。纯仁起身至文鹤身边低语几句,不及向英王辞行,失魂落魄匆匆离了席。

    文鹤代大哥告罪,家中五弟有些急事需大哥亲自处置,都是些扫兴事,不敢败了殿下兴致。

    提到宋五,英王尽力绷住口角一丝微笑,装作不明就里埋怨两句带过去,继续看戏不提。

    宋家五爷宋澄信,南直出了名的浪荡才子。宋班文戏皆由此人教授,近年还自作几折戏本,宋家的“临川先生”。

    纯仁踩着“妙常”的“粉墙花影自重重”几乎奔出门去,等不得管家,自要了匹快马猛抽一鞭狂奔而去。他恨不能策马直奔长洲,怎奈五百里路,心中是咫尺,脚下却是天涯。

    走水路还算顺流,管家急安顿了舟楫,纯仁夤夜催舟直奔长洲。

    到家已是三日后,夜交三更,纯仁一路催船几乎不曾阖眼,待到家门,那人还不知怎样,自己先急个头晕眼花。

    才进门,澄信小厮打灯影里闪身上前,凑近纯仁低声道:“我们爷那边正等着大爷呢,求大爷快着些。”纯仁听得立刻红了眼圈,也不回自己院子,急急就往五房去了。

    不多时赶至澄信屋前,五房朱门紧闭,里头灯火通明。澄信的僮儿小辰一人坐在门槛上拿袖子抹着眼睛,看见纯仁即刻转身推门跑进去,口中连声唤着“耶耶”。纯仁不敢擅进,只在门外等候。四下静寂无声,下人像是尽被支走了。

    不一会,澄信红着眼打里间出来唤声“大哥”。纯仁憋了半日开不得口,澄信连忙摆手,“大哥快进去罢,丹歌不成了。”说着目中又是一酸,竭力忍下去。纯仁即刻仿佛铡刀落颈、心作两截,澄信还向内指指,纯仁头痛欲裂,人在隔扇外强忍面上哀色。许久,他勉强挂些笑在脸上,伸手推门。

    那推门的手止不住地抖。

    澄信隔扇外闭门静候,小辰跪着将头埋在澄信怀里只知哭泣。

    五奶奶俞氏面朝里睡在床上,脸上早瘦尽了,眼窝凹着,面色枯黄。她双眸紧闭,一只手露在外头却是指甲紧紧掐在rou里。纯仁走近了,按着那手轻声唤句“丹歌”,俞氏没动静。他再拉了她手在面前揉搓着,柔声再唤一遍。半晌,俞氏终于回头,半睁眼觑一回,勉强再眨一眨,朦胧中瞧不清楚,她模糊问着:“信郎?还是纯郎?”

    纯仁泪早流下来,捞着肩膀将她搂在怀中哭道:“鹤儿!”

    丹歌听见挣起身子将银条似的臂膀缠在纯仁肩上,“我的哥哥!你可来了!再迟些,奴等不得你了!”纯仁登时剜心刺骨,抱紧了丹歌道:“我的好jiejie!仁义痴心的jiejie!我没用!什么放屁的家主,闹到如今这步田地,连个名分都给不了你和孩子!我算甚么东西!”

    丹歌一阵发昏,狠命苦撑,“横竖我没那样的命,我儿子也没那样的命。”说着凄然一笑,“等我死了,牌位上好歹写个宋门俞氏,也差不多少,我将就罢了。”

    纯仁听得几欲放声大哭,死死搂着丹歌口中反复是“我的好jiejie”。丹歌缓了缓又道:“我的冤家,我不成了,有些话只好嘱咐你。”纯仁慌忙否认,丹歌摇头:“别说这些没用的,仔细听我说。”纯仁又住了口,丹歌道:“我对不起信郎,你这哥哥做得也亏心,今后多顾着信郎和两个孩子些!”纯仁点头,“我知道!不消你嘱咐。”

    “还有两个孩子……”纯仁急道:“一旦有机会我便过……”丹歌用力摇头,“我正要劝你这个。莫动过继的念头,事已至此,留给信郎罢!比受你那嫡妻辖制好些,再若给他两个磋磨死了……我只这点骨血,万一有个好歹,将来谁给我和信郎一碗浆水!”说着放声悲泣:“我苦命的孩儿……为娘害了你们……”

    丹歌边哭,下腹刀戳般的疼,身下草纸被褥早又红了一片,眼睛直往上插。纯仁紧紧搂着唤她小名儿吻她鸦云,丹歌好容易缓过来恨恨哭道:“纯郎,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的!我好恨!我恨我的命,恨你的爹,恨那不长眼的月老!我的冤家……舍不下的冤家,你让奴怎生撇得下……”

    纯仁已说不出话,苍天无眼至此,自己无用如斯,他恨不能随丹歌去。

    丹歌忽尽力扯住纯仁襟袖,张大了眼睛死死望在纯仁眼底,“我走了,你可会忘记我?”纯仁心作石裂,哑声哭道:“我的好鹤儿!放一百个心,有我一日便记着你一日,种地的忘了庄稼、皇帝忘了玉玺,我也忘不了你呀!”

    丹歌咬一阵嘴唇笑着滚下泪来,“我的好哥哥,奴在下头等着你,下辈子好歹拉着手一起走……”一面说,渐渐就阖了眼,声音一点点低下去,纯仁怔怔盯着被褥上那滩血迹缓缓浸开。

    丹歌不再言语,手仍紧紧攥着纯仁衣袖。纯仁抱着边抚她面庞,细细将些过往回忆说与她听。

    “……那时你偏说要娶我做媳妇,回家逼着你母亲给我下聘书……后来竟真拿来了……”纯仁嗤笑。“我也竟信了。还去问三叔,究竟是男家下聘还是女家…………再后来……你聘书上是澄哥儿名字……”

    “……我那时想,若当初你那张聘书能作数该多好……我去给你做媳妇……丹歌……”

    纯仁涕泪纵横,丹歌仍阖着眼。

    “后来你往我家听戏,偏说那山石子后头有机窍,里头能藏人,拉着我陪你找。机窍没寻着,你跺脚跟我抱怨,‘你家《惊梦》是假的,她俩山石子后头甚么也没!’”纯仁痴笑,“……再后来……你来了……它便不是假的了……”

    丹歌双眸沁泪,唇角缓缓勾出一抹微笑。纯仁将丹歌紧紧拥在怀里。一会儿,丹歌模糊嘤嘤道:“这回去唱的什么?”

    “《玉簪记》,明官儿和彩玉。”

    丹歌勉强睁眼发一回怔,“《秋江》……凄凉了些……”说着又笑了,“我记着你给我唱过。”

    纯仁忆起旧事也笑了。他的曲子都是百花绽后枕席上唱给丹歌的,她自是记起了欲仙/欲死春梦迷离中的那些曲儿。

    “再唱与我听一回罢。”

    “好。要听什么?”

    怀中好一阵没动静,丹歌又阖了眼,唯那只手还紧紧攥着。

    “不听《秋江》。”声如隔岸。

    澄信坐在外头,小辰已是哭得睡着了,里头传来几句清唱。人前从来矜贵威严的家主,他的大哥,小声哼着一支【滴滴金】:“……亏杀你走花阴不害些儿怕,点苍苔不溜些儿滑,背萱亲不受些儿吓,认书生不着些儿差……”澄信撑不住抽噎半句泪直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