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完

     拿到冠军的第二天早上,苏木意识到他好像喜欢马虎。

    兴许是为了弥补马虎不在的遗憾吧,昨晚他的梦中久违地出现了那个卷发的身影。他在人声鼎沸中冲上去,紧紧地抱住对方。紧接着周围的人都不见了,他们站在他受伤后居住的出租屋里,狭小的空间慢慢升温,他松开环住对方肩膀的双臂,两只手捧着对方的脸,轻轻地触碰了马虎的嘴唇。

    然后苏木惊醒了。他从床上猛地坐起来,感受到心口剧烈的跳动和下身粘腻的感觉。

    关于同性恋这件事苏木并没什么概念。他从小在大泷山,那里的许多人甚至不知道同性还可以相恋。尽管后来他到了城市生活,也在各地间流转,对类似事件也略有耳闻,但他对此仍不算了解——倒不如说,因为他从未想到这样的事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受社会主流文化的影响,尽管从未对一个女生拥有过心动的感觉,但苏木对自己是个异性恋的事坚信不疑。但一当他对此产生动摇,一切又好像有迹可循了起来。

    比如他和马虎第一次参加比赛的那个晚上,他在漆黑一片中用目光一遍又一遍描摹了对方的轮廓,心里想象着他们两个从这个小小的区赛一路走向世界舞台的场景,以至于他的梦境中都是二人一同穿着金腰带的场景。他在第二天把这个梦告诉了马虎,而省去了自己醒来后心中奇怪的悸动。对方乐得不行,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憨批,啷个可能我们两个一起夺冠啊。”片刻后,他又忽然凑在苏木耳边大喊:“弟弟,老子比你厉害,冠军是我的!”随后大笑着跑走了。苏木没有追上去,而是站在原地想:怎么又是这种奇怪的感觉。他皱着眉。和早上起床时一样。

    这样的悸动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越来越频繁,若不是每一次体检结果都显示他健康得可以打死一头牛,苏木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在他腿受伤后,马虎带着他于一个出租屋里生活。他的腿伤得很重,马虎为了给他凑齐手术费每天在外打工,通常很晚才回家,然后他们挤在狭小的床上,听着邻里的或吵架声或zuoai声沉沉睡去。

    有时梦里又出现了受伤那一日的情景,他满身大汗地从噩梦中醒来,因过度紧张的喘气声大得马虎也睁开眼睛,这时候马虎会一把抱住他,一只手像哄小孩一样在他背上顺着脊柱一下一下抚摸着,在他耳边轻声道:“没事的,没事的,会好的。”这时他会感到那股悸动又出现了。是生病了吧?他心里想到。不过现在他们也没有钱再去医院检查治疗了。

    而这些事情站在现在来看,都变得清晰了。他喜欢马虎。这样的喜欢可能在不知不觉中维持了很多很多年。但是马虎呢?马虎……应该是喜欢姑娘的吧?他还记得他们去参加预选赛的时候,马虎在那边的大商场里买了很多配套的情侣款物件,问他是不是有对象了,他还有些害羞:“有喜欢的,但是还没耍朋友。”回去后他也不知道把那些东西放到了哪里,可能送出去了吧,总之苏木之后就没有见过了。

    少年人初次心动总是甜蜜又痛苦的。苏木陪众人一起逛街时不停地琢磨这件事,在他第三次忽略了向腾辉叫他的名字后,他的头上被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他回过神,看见向腾辉紧皱着眉问:“你咋个起的,昨天得个冠军今天都不晓得个家是哪个了吗?”他沉默半晌,说了句:“我有点想马虎了。”向腾辉一听,一副恨不得穿越回几分钟前把嘴缝上的表情,只能干巴巴说一句:“哦,这个他在里面肯定也为你高兴。况且再过个半年多他就出来啰,你……”他意识到自己在安慰人这块实在有点笨拙,遂乖乖闭上嘴。苏木也暂且收敛好自己的心思,强行回了神。

    晚上坐飞机回四川时,他和jiejie坐在一起。飞机平稳后,jiejie轻声问:“你白天是啷个回事?”苏木一愣:“不是说了吗,有点想马虎了。”jiejie明显不吃这套:“我还不晓得你,你从小到大一有事情就喜欢闷到心头,问你你还可以找点一看像真的、但是仔细一想说不通的原因。豁下向教练还可以,豁不到我。”

    苏木感到有些脸热,好像自己的心思都在jiejie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下尽数暴露了。“我……我就是……”他结结巴巴地开口。jiejie叹了口气,笑着说:“算了,你个人心里有数就得行。”她拍拍苏木的肩膀。这些年过去,曾经那个倔强又瘦小的弟弟已经变得结实又高大了,“有解决不到的事情还是要给jiejie说哦。”她不放心地补充道。苏木心里暖暖的,笑着握紧jiejie的手:“晓得了。”

    回去之后,苏木获得了一个短暂的假期。说是假期,实际上也只有两天。“才打完,准你娃休息两天,但是只有两天嗷,时间长了莫耍得个人姓啥都晓不得了。”向腾辉的原话是这样的。苏木知道这是怕他久了不训练会懈怠。这两天里他到城里给jiejie买了套新衣服,和小步去看了当下最火爆的电影,然后最后半天抱着忐忑的心情去探望了马虎。

    他坐在探监室,看着狱警带着马虎从那头走来。马虎坐下,和苏木沉默相视良久。最后是马虎先笑出声来:“这么严肃搞爪子。”他的眼睛亮亮的,闪着兴奋的光:“你是世界冠军了!我兄弟是世界冠军!”

    苏木也笑:“我得世界冠军你高兴啥,等你出来你也去得一个噻。”他顿了一下,犹豫片刻道:“……等你出来,我要跟你说个事情。”马虎感到新奇:“啥事情莫法现在说。”苏木含糊道:“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先说好,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准讨厌我。”

    马虎怪道:“我为啥要讨厌你,我要是讨厌你我在小时候你跟我假打结果打得钦痛的时候就讨厌你了。”他猜测,“你耍朋友了?我也不是那种兄弟耍个朋友就讨厌别个的啊。等哈,难道你耍了个已婚的……”眼见马虎的思维越来越放飞,苏木连忙制止:“说啥子不搭噶的哦,不是得,等你出来再说。”

    一番鸡飞狗跳后,苏木和马虎告了别。许久未见到对方,苏木心里有些雀跃,但还有些许忧愁。按今天马虎的说法,感觉他完全对自己没意思啊,不然他怎么还在调侃自己耍朋友的事……

    算了,不想了,越想头痛。苏木在床上翻了个身, 很快睡去。

    苏木的日子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训练之余和朋友们打打牌,酒过三巡吹下壳子,然后时不时去探望一下马虎。距离马虎出狱的日子越来越近,苏木也后知后觉产生了暗恋中人的羞怯心理,以至于这个向来对互联网兴趣不浓的人居然隔三差五抱着手机搜索“遇到很久没见的暗恋对象应该怎么做”这样的话题。

    首先发现他心不在焉的是jiejie。周末他例行去探望已经搬到市区来的jiejie,和她聊了聊这周以来的事情。临近午饭,苏木正要去厨房准备午饭,却被jiejie叫住。他回头,看见jiejie担忧的眼神:“你之前的问题……还没解决到吗。”苏木站在原地,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终于开口说:“姐。”他喊到。

    “我……有个喜欢的人。我不晓得应该怎么办。”他吞吞吐吐道:“我应该怎么表白呢?或者说我到底该不该跟他表白?我……”

    jiejie及时接住他的话头:“这个人jiejie认识不?”苏木愕然,犹豫半天后点点头。

    “是不是……马虎?”苏木没有想到jiejie敏锐到这个样子:“……嗯。”他埋着头,等待迎来jiejie的质问或者责骂。好半天,他只感受到一只凉凉的手握紧他,他抬头,和jiejie四目相对。jiejie笑得有些无奈:“jiejie也不懂这些,耍朋友也只跟我前夫耍过。但是,”她慢慢说,“你们两个个人高兴就对了。”

    只要我们两个个人高兴。从jiejie家离开时,他心里默念着这句话。但是马虎真的喜欢他吗……他不知道。

    马虎出狱是在一月初。苏木站在人群的最前边,看着马虎走了出来,然后在他面前站定。他深呼吸一口气,用力抱紧对方的脖子。太久了。他感觉自己的心在颤抖。太久没有抱过眼前这个人了。马虎也回抱着他,在他耳边笑道:“哭啥子啊,你不是一有空就往我那跑吗,有啥哭的。”苏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在马虎的肩膀上蹭着,想把眼泪蹭掉,却迎来对方罕见的温柔声音:“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马虎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如在出租屋里的时光,也如更早之前,他们在老屋的逼仄的床上相对而眠。

    都过去了。

    马虎回来后不久就开始了训练。太久没有练过了,各方面都很生疏,因此他也往往训练到最后,一直到向腾辉催促他赶紧回去才结束。他暂住在苏木租的房子里,这里很宽敞,也很整洁,和他们曾住的那个破败狭小的房间大相径庭。窗户朝着远方,天晴的时候阳光会从那里透进来,照亮一整间屋子。

    苏木有时候会等着和马虎一起回来,有时候会自己提前回来,这时候他就会掐着点煮点简单的夜宵,等着马虎回来吃。尽管屋子很大,但租房子时苏木并没有考虑到之后还会有人和自己一起住,因此床也并不宽敞。马虎刚来时提出自己可以睡沙发,毕竟那沙发看着也还不错,但被苏木否决了:“我们一起睡。”他怀着私心说:“反正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于是在每一个夜晚,苏木都在马虎的气息的包裹中,数着自己的心跳睡去。

    转眼到了二月,近年关,俱乐部中的孩子陆陆续续都回家了,平日的训练也冷清了不少,只剩下他们几个还在。马虎最近也减少了训练量,原因是他晚上还要帮苏木一起大扫除。腊月二十八,向腾辉终于大发慈悲宣布放他们几天假,马虎就和苏木一起到超市去购置年货。

    “这个窗花好看啊。”马虎对苏木说,对方无情地拿走他手中的东西放下:“已经拿了几张了,我们屋头没得那么多窗子要贴。”马虎不知道为什么被戳中了笑点,在一旁笑个不停,倒长不短的卷发随着他身体的颤动一晃一晃的,看得苏木想薅一把。“买点生发剂回去算了,免得你这个样子,像个街溜子。”苏木故作凶狠道。

    买了年货,还要贴春联。这件事往年都是苏木自己完成,但今年多了个马虎,非要帮他,倒腾了半天,结果贴得歪歪扭扭的。“贴的啥子哦。”苏木把马虎挥到一边去,自己进行补救。他做的认真,自然也就没看见马虎在一旁笑着,眼里是漫溢的喜欢。

    大年三十晚上,他们俩跑到外面去放炮。这些年鞭炮出的样式越来越多,他们小时候也穷得没怎么放过这些,因此二人在点火前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马虎点了一个炮,半天没见它有反应,正准备往那边走两步观察情况时就见那东西突然开始边旋转边冒出五颜六色的火花,把他吓得差点跳起来,下意识挡在苏木面前喊小心。苏木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克制不住地扬起嘴角,凑在他耳边喊:“这个就是这么放的,不得爪子,瓜娃子。”

    放到最后,马虎从袋子里拿起一把仙女棒,不确定地问:“这个是你买的?”苏木笑着说:“对啊,我们各放一半。”马虎瞪大眼睛,大叫:“这个不是女娃儿放的吗?”苏木也大叫:“你啥子陈旧思想哦,哪条法律规定的嘛。那你还说女娃儿才要香的嘞,你就说你放不放。”

    结局当然是马虎妥协。他们在漆黑的夜里点燃仙女棒,喷出的小小的火花照亮了夜里的小小一角,也映衬着二人的笑脸。马虎用仙女棒在空中写了一个“木”字,然后回头看苏木:“苏木——”结果猝不及防被闪光灯晃了眼。他愣了一下,冲上去喊:“你娃偷拍老子——”苏木拿着手机到处跑,眼睛都笑弯了:“你莫追了,等会儿火星子烫到人。”他停下脚步,结果被后面追上来的马虎迎面撞上,两根烧尽的仙女棒落到地上,两人齐齐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苏木及时扶住马虎的肩,却忽地有些不自在。

    是不是,太近了点?苏木不确定地想,心跳逐渐加快。之前他们也有过很紧的拥抱,但和这次的明显不一样。在夜色当中,一切情感都容易滋生。暧昧的气氛逐渐升起。

    这一闹过后,两人的话都少了一些。他们站在一起静静地挥舞着仙女棒,苏木不知道用火花写了多少个“马虎”。反正火花闪烁不留痕迹,那就放任这点心思肆意生长一会儿吧。他扔开一根燃烧殆尽的仙女棒,正打算点燃最后一根时,听见马虎开口说:“苏木,我记得先前你跟我说,等我出来你就要说件事情。怎么都一个多月了,也不见你提呢。”

    苏木心里一紧,正不知怎么回答,又听见他说:“再等几天就要情人节了,怎么也不见你把你女朋友喊着出去耍。”苏木攥紧手心,低声说:“我莫得女朋友。”他深呼吸一口气,正要接着往下说,却又在看见对方双目的一瞬间不知从何说起。他走上去,脱下手套,左手轻轻覆盖住马虎的眼睛,感受到对方的眼睛在微微颤动着。他的体温顺着手掌传递到自己这边,牵连着心脏,扑通,扑通。

    他低下头,轻声说:“这就是我要给你说的事情。”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冬天刺骨的空气中迅速失去温度,只有对方传递给他一点点热度温暖着掌心,使这只手不至于太难捱。

    “马虎……我晓得你可能喜欢女娃儿,但是我决定还是要给你说这个事。”他的心脏急剧跳动着,声音也不自觉颤抖:“我喜欢你。就是,想跟你耍朋友,想亲你那种喜欢。”

    他咽了一口口水,问:“你……你咋个想的?”等了半天没等到反应,他有些慌张,抬头想去看对方的反应,发现自己因为太过紧张而迟迟没有把手收回来。他连忙放下手,撞进对方亮亮的、呆滞的还满是笑意的眼中。

    马虎看着他,嘴角止不住上扬:“你喜欢我啊?”苏木脸上也逐渐起了温度:“嗯。”

    “你想跟我耍朋友啊?”

    “嗯。”

    “你想亲我啊?”

    “就是!你莫问了你没听错我也不是跟他们耍了啥真心话大冒险,我就是喜欢你!”

    他大喊出这句话,随即盯着对方的脸等待最终的结果。马虎笑得这么开心,说不定有戏……?但是他以前不是有喜欢的姑娘吗。不对,他好像也没说那是姑娘……苏木的脑子乱成一锅粥,目光却分毫不移。他看见马虎在路灯下笑着,上前一步抱住他。这个拥抱与以往任何一个似乎都不同,它在暧昧中诞生,将两人的心跳频率推上最高峰。

    苏木慢慢地伸出手回抱,小心翼翼而又不确定地问:“你这是……啥子意思?”马虎在他耳边笑,呼出的空气轻轻逗弄着他的耳垂。“你亲我吧。”他听到马虎说。起初他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随后思维渐渐运转,他也慢慢地瞪大眼睛。

    他扶着马虎的肩推开,与马虎四目相对,有些语无伦次:“你、你的意思是……”马虎又将苏木拉向自己,抵着他的额头,眼睛弯弯的:“意思是我也喜欢你,想跟你耍朋友,想亲你。你现在要不要亲下我?”

    苏木感觉脑子宕机了。他好像失去了思维能力,屏着呼吸慢慢靠过去吻住了马虎的唇。两个人都是第一次亲吻,紧张得动也不敢动,只是轻轻蹭着对方的唇瓣就已经心潮澎湃到快要昏迷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后他们慢慢分开,注视着对方,良久无言。

    最后是马虎先开口打破沉默:“你啷个又哭了。”他重新抵上苏木的额头,双手捧着苏木的脸颊,大拇指轻轻摩擦着:“亲个嘴都要哭。”苏木也伸手抚摸着虎木的脸,反驳道:“瓜娃子,老子这是激动。”于是马虎又闷闷地笑出了声,道:“憨批。”

    两人拉着手回到了出租屋。待洗漱完毕,他们相拥着倒在床上时,已经是三点多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时不时接一个吻,昏黄的壁灯笼罩着他们交缠的身体。苏木突然想起之前马虎买情侣款的事,问:“你原先喜欢的那个人呢?后来没谈成吗?”马虎有些茫然:“我喜欢过哪个?我只喜欢过你。”苏木回忆道:“就是我们去打预选赛的时候,你买了一堆情侣款,说要送给你喜欢的人。”马虎总算想起来了,有些冤枉:“那就是买给你的,我原本打算如果我们在决赛上打出点啥名堂我就给你表白,然后把那些全部送给你。结果后头……”他们默契地没有提之后的事。

    苏木感到有些好笑:“说你瓜你还真瓜,万一我不喜欢你那你那些东西不白买了。”马虎嘿嘿一笑,又亲了口苏木的脸:“你这不是喜欢我吗。”他高兴地说:“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我把那些东西放到俱乐部那边的,过两天就拿过来我们一起用。”

    苏木也亲了口马虎,笑着道:“那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哦。哦说起我一个世界冠军配你还有点丢人,你也搞快好生训练给我整条金腰带回来。”

    远处的朝阳东升,新一年的阳光洒在大地上。而苏木和马虎在历经千辛万苦后终于从泥淖中挣脱出来,迈向更好的未来。未来不可知,但可以预料到的是,他们会一直拉着手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