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糖

    “孙权,你以为这样你就能比得上伯符了吗?”

    广陵王跪坐在废墟中,后背、手臂上早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右手脱力地垂下,早已握不住她那镶嵌着宝石的佩剑。孙权把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她却在笑。

    孙权看不懂这个笑。

    他应该看得懂的。

    广陵王站不起来,脊梁依旧挺拔,她伸手握住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还是笑,笑得甜蜜温柔,就像与孙策并肩时一样。

    孙权被广陵王盯得后背发麻,明明现在广陵的绣衣楼据点覆灭,而广陵王的王印也马上属于他。

    “把王印交出来,我放你一条活路。”一条没有自由的活路。

    他在恐惧不好的事情发生,强撑着居高临下的姿态。

    广陵王却扭过了头,一把甩碎了广陵王王印,在孙权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撞上他的剑锋。

    孙权一把扔开了剑,广陵王却倒了下去。孙权想用手捂住广陵王脖子上的伤口,血却怎么也堵不住地往外流,多到像要把他淹没。

    孙权张了嘴,却说不出话。

    孙权从梦中惊醒,屋外在下大雨,他浑身燥意,满头是汗,手上身上擦不去的滑腻的鲜血仿佛还在,挣脱不开。

    孙策和广陵王明明已经分手了,孙策却仍然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他头上,连梦里都不放过他。年岁渐长,头顶的压迫随着他逐渐靠近变得愈发难以承受。

    他们会说,伯符这个年纪已经如何如何,却又说仲谋你好好长大就好了,不用太考虑功名那些。

    他像个纪念孙策过往岁月的年历,枯坐在原地,期待着有人能翻开属于他的一页。

    可是没有人。

    孙权不想用香消玉殒来形容梦中的广陵王,如果一定要说,广陵王就像火中迸溅出的火苗,烫到了他心底,只剩一抔灰。

    他不会走到梦里这一步的。

    陆逊为了调查郿坞报废了一座艨艟,前几日回到江东时自请下了狱,今天是刑罚的日子。

    孙权跟着车虎营的一群人一起求情才免去了他的死罪。死罪虽免,但是陆逊究竟是会在狱中度过余生还是免官放逐,谁都不知道,尤其是孙策和陆逊本就不睦,孙策对待不喜之人的手段又是人尽皆知。

    一群人战战兢兢等着孙策处罚,最后竟然只是百下军棍。百下军棍已经足够多,但是对于入狱或者免官实在是好了太多。

    吕蒙仗着皮实跃跃欲试想要替陆逊挨几棍,孙策摆摆手让人把吕蒙也拖下去,和陆逊一人八十,吕蒙还想继续讨价还价,自己挨一百六让陆逊再少二十,话还没说完就被捂了嘴先拖走了。

    孙策问陆逊为什么要救广陵王。

    陆逊在迟迟不开口,在快被带下去时才说,像在叹息:“汉室亲王不能因为与江东合作丧命。”

    在此之前孙权完全不知道自己那向来公事公办的老师如此出格的原因竟是广陵王,心中像被打翻了五味瓶,涌出滔天的巨浪像要把他吞没。

    孙权突然想起来前日下午从周瑜处下学时遇到孙策在跑步,拉着他又跑了一个时辰,最后停在了一座客栈下,让他先回去。

    他后来去查,发现那是广陵王落脚的客栈。

    孙策那天是红着眼眶回去的。也不知道广陵王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

    陆逊会成为那座新的山吗?

    他如果再不做些什么,是不是和广陵王连见面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孙权意识到梦中自己的惊慌不是因为得不到绣衣楼也不是因为兄长的存在。

    广陵王好像差点死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差点悄无声息地死去,他什么都没能做。

    原来他一直在意的是他的无能为力。

    傍晚,孙权去给陆逊送药,陆逊没有见他。

    孙权准备离去时有陆府的下人来通报,说广陵王派人送了两箱东西来。屋内人沉默了一会,然后让人把东西收起来。

    孙权告退后,离开陆府经过外墙的时候,发现墙下站着个人,是那个一直待在广陵王身边叫“蝉”的侍女。

    “楼主,孙二公子路过。”那个侍女对墙内说。

    “没关系,他看见了就看见了。”广陵王费劲地翻上墙。

    孙权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见到广陵王,骑在别人家墙头的广陵王。

    有一两年没见,广陵王瘦得脱了形,几乎能用形销骨立来形容,身手也不复从前,下去的时候甚至需要别人接着。

    “我来慰问绣衣楼密探,孙二公子见笑了。”广陵王似乎不觉得自己有些狼狈的行为有什么问题,理了理衣衫下摆,朝他点点头。

    像个深陷泥淖的瘾君子。

    脑子里划过这个想法的时候孙权几乎想扇自己一个巴掌。

    话没过脑子先一步说了出来,带着讥讽的意味:“殿下对下属可真是关心啊,都是这种见不得人的关心吗?”

    “是啊,我对自己人向来很好,别的人也没必要知道。”广陵王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对他说:“小孩,你老师不太喜欢吃酸的,你要不要?”

    羞辱感让他一时间呼吸不畅。

    这个人明明也没比自己大几岁,仗着和他兄长和老师认识就觉得自己也能压他一头。

    广陵王在记仇。明明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却还是要用言语刺他一刀,精准地踩在他的痛点上。

    孙权心里发堵,堵着堵着又咂摸出一点畅快。

    广陵王本来就是嘴上逗逗小孩子,并不打算真的拿一包不好吃的蜜饯羞辱他,更何况是别人不要的。这包杏干是她常去的那家店的新品,老板硬要塞给她尝尝,只是陆逊这个不挑食的都觉得酸,广陵王怕他硬逼着自己吃不喜欢的东西,只好先抢了过来带走。

    掏出那包杏干才方便拿里面的,广陵王准备再拿一包给他的时候,手里的纸包却被人抢走。

    孙权眸色晦暗,扯着嘴角:“要,殿下给的东西我怎么会不要。”

    广陵王新拿出了一包:“这包才是给你的,那包还我吧。”

    孙权却像防贼一样拿过两包蜜饯都捂在怀里,面上还要装作不在意,像只虚张声势的幼兽。

    孙权回去之后拆了蜜饯,一包是海棠脯,是他喜欢的,是哪个探子探去告诉她的吧。

    广陵王只会从指缝间施舍一点点好给他,再多就没有了,偏偏这一点点已经是他能感受到的最特殊对待。

    他应该对此不屑一顾的,就像广陵王对他的态度。

    那包杏干是真酸啊,他也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