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田装饰 - 同人小说 - 【代号鸢】秘辛在线阅读 - 【傅融】悬刀(上)

【傅融】悬刀(上)

    倘若爱意与杀意我都全然知晓,又该如何抉择?

    0

    傅融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鲜红的晚霞。

    山色掩映下的红日如烈烈焰火,熊熊燃烧,像是某种预兆。

    他很不安。

    入职还不足一月,账房里还有如山的卷目等着他去熟悉、核对,可他却无法安心,掩耳盗铃地倚在廊下煮茶。

    已经四个时辰了……广陵王还没有回来。徐州急召,他匆忙前往,只带了阿蝉随行。

    他面无表情,掀盖拨了拨壶里沸腾的茶水。

    关他什么事呢。于是傅融站直身子准备进屋。

    “楼主……楼主回来了!”守岗的门尉高呼。

    他不关心,他只是需要演戏。傅融面无表情地转身,向门口走去。

    说是楼主回来了不太准确。她的鼻息微弱得像死人,满身血污,左胸口还被捅了个窟窿,完完全全是被阿蝉背回来的。阿蝉也不太好,同样一身血腥,脸色苍白。

    “回程,遇刺。”她言简意赅地解释。

    傅融从她身上接过广陵王,原本想架着上司进屋。然而广陵王是一点意识都没有了,根本站不住脚,他只能将人打横抱起来。这般抱着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是自己的上司,很奇怪。

    怀里的人简直就像是死掉了。

    如果说方才尚有微弱的鼻息,这会儿别说鼻息了,连脉象都非常平静,毫无波动。看诊的医师也不敢置信,反反复复摸了几回,才惨白着脸摇了摇头。

    卧底绣衣楼第一个月,他把楼主卧底死了。

    傅融面无表情地想,伸手去探广陵王的脉搏。

    还没有碰到他的手腕,躺着的人就猛然惊醒,表情很狰狞。

    广陵王有些喘不上气,胸口剧烈起伏一阵,死死地盯着傅融的脸。他先是一阵颤抖,嘴唇开合,像是要说什么。可是目光在傅融身上打量一阵之后,又住了口。

    然后,他像是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伤口,后知后觉地疼起来,咳嗽一声吐出一口乌黑的血,面色煞白地倒了下去。

    第二日绣衣楼传闻,新来的副官把楼主气活了。

    那几日傅融通勤,连道边的小孩都要多看他几眼。毕竟传闻中广陵王凶猛如虎,他能把老虎气活,谁不想见识一下?但是大家又有点怵,不敢真的看,只能别过脸,偷偷瞄他。

    ……罢了。

    绣衣楼任务很重,他还有很多活没干,没空管这些。

    等他到岗的时候,发现案上的卷宗少了大半,抓住还在搬书的心纸君一问,才知道都被搬去雀部了,说是楼主的意思。纸人也怕他,颤颤巍巍地答完话,一溜烟跑走了,只留傅融在原地翻了个白眼。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都是些什么人?

    他把剩下的卷宗批阅结束,进了楼主的书房。

    广陵王好像没听到敲门声,等到他推门进去,才如惊醒一般回过头来,怀里还抓着什么东西……又在偷吃。

    他已经有点摸清楚这位广陵王的性格了,爱偷懒、厚脸皮。

    “原本分给我的卷宗怎么搬去雀部了?”他站在书桌前,站得很直。

    “哦,那个啊……”广陵王面不改色地收起零嘴,糊弄地说几句,“傅副官新官上任,我怕你适应不过来,让雀部分担部分。”

    “我做完了。”他答。

    “……这么快?”广陵王尴尬地笑一笑,伸手似乎是想拍他的肩,不知想到什么又缩了回去,“果然还是年轻人好!”

    “你不信任我的话,可以不必招我。”他不想周旋,如果计划败露,不如趁早重做打算。

    “没有的事。”

    他看着广陵王在整个书房环视一圈,然后目光定在方才的油纸袋子上。

    “既然你都做完了,那去做点蜜饯吧。”他说完,又觉得理不直气不壮,找补一句,“前些日zigong里送来的杏子正愁吃不完,蜜饯好存放。”

    “……好。”

    他是来当副官的,不是来打杂的。

    广陵王修养了几天。

    左慈听闻她伤势惨重,让张仲景下山给她医治。张首座妙手回春,她保下了一条命。

    她确信自己是真的死了,毕竟一刀下去,她颈间的动脉被割断,鲜血直飚,周瑜半张脸都是她的血。那样的出血量,除非张首座能起死回生,否则没人能救她一命。

    但是她又活了?醒过来的时候司马懿就板着那张脸站在她面前,还穿着绣衣楼的工服,要不是全身无力,她就要拔刀了。

    她的复活大概是源于傩之力。但是之前没有过她带着记忆重生的先例,她还得找周瑜商议此事。上一世他们相认,她与周瑜同盟,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她作为新帝登基……没有铲除的里八华残党反扑,她死在一次突如其来的行刺当中。

    董卓死后,傅融不知所踪,再见时他已是里八华家主,司马懿。

    她不知道傅融那天是否在场,但这其中一定有他的默许。

    这个时间太尴尬了。再早半个月重生,她是断然不会录用傅融的。可是事已至此,傅融已在绣衣楼,她不敢轻易打破已知的命数。上一世会发生的事情她了如指掌,最好的做法就是走上一世的老路,布好暗线,等到与周瑜汇合,时机成熟,再一举制胜。

    她能顺畅说话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把傅融目前负责的核心文件都送去雀部。当然,她明白不可能一直不让傅融接手的,毕竟傅融是名义上的副官,除非她辞退他。傅融做事挑不出错,她几乎没有合适的理由辞退他,总有一天,傅融还是会慢慢地接触到绣衣楼的机密。

    她心烦意乱,把侍女都支了出去,偷偷吃甜食。想得入神的时候傅融竟然推门进来了。

    他来讨活。

    这要是放在上辈子,广陵王简直要为这么一位自觉的下属感动落泪了。

    听着他的诘问,她半天也想不出来能给他塞什么活,目光瞟到吃了一半的盐津桃脯,想起傅融前世总做些甜食哄骗她。

    正巧刘辩刚送了不少东西,那些果子吃不完也放不久。

    反正傅融现在也不会毒死她,反而还怪好吃的。广陵王眼睛一闭,随口说道:“既然你都做完了,那去做点蜜饯吧。”她说完之后就看到傅融黑着脸出去了。他初入绣衣楼的时候确实很爱生气,隔三差五就要顶撞上司,怒斥下属。

    思及此处,忽然想起来几日后他们好像会有一次争执,闹得很凶。

    她如拨云见日,到时候她只要借势辞退傅融就可以了。

    1

    时间太久了,她都已经有点忘记吵架的理由了。

    直到傅融举着账册站在她面前,她才记起来是为什么。

    “蛾部的账,你看看。”傅融把账册摊开推到她面前。

    她的态度得再恶劣一点,索性头也不抬地瞟一眼,道,除了账目多了些、钱花得多了些,其他没什么问题。

    “什么叫没什么问题?”傅融冷着脸,“绣衣楼明文规定执勤期间不得饮酒,员工须得严格考勤打卡,不得无故缺……”

    “好,我知道,”她已经开始头疼了,放下笔,“但这上面只有账。”

    “你仔细看看。你的宝贝蛾部,公费买酒、公然缺勤,目无章法。”他的手在卷宗上点了几处,全是大额的酒水支出。

    上班喝酒,喝多了就醉了,醉了就会睡着,睡着了就会缺勤,缺勤了就会喝酒……如此循环。

    “……”广陵王沉默片刻,“蛾部嘛,宽容点也是应该的。”

    “既然制定了规矩,就要遵守,不然鸢部的人也会有意见。”他手一松,沉重的书简摔在桌案上,语气有些重。

    广陵王恨不得他再生气一些,故意道:“你的宝贝鸢部?”

    “不患寡而患不均,”傅融答非所问,“既然雀部制定了规章就要好好遵守。”

    “蛾部多死士,如何与鸢部雀部同论?”她冷笑。

    “都是密探又有何不同?楼主不肯让步,难道不是因为自己也做不到吗?王府离据点如此近,却依旧每日迟到甚至早退,蛾部上行下效,浑水摸鱼者甚多。倘若纵容这种风气,总有一天整个绣衣楼都会乌烟瘴气。”傅融说。

    “傅副官好大的口气,你就是这么和上司说话的?要不要绣衣楼改姓傅?”广陵王默念是自己故意挑事,不同傅融这个刻薄毒舌的小心眼一般见识。

    一旁看着二人争执的一众侍女早就偷偷跑出去了,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互相拍案。

    早年的傅融一腔热血,想要整顿职场,像炮仗一样一点就着。相处了这么多年,广陵王戳他肺管子就和喝水一样简单,每一句话都直捅傅融心窝子,眼看着傅副官气得面色涨红,几乎是七窍生烟,连马尾都要竖起来了。

    她心情大好,强忍着笑意,冷声下了逐客令:“绣衣楼不过小庙,容不下傅副官这样的大佛,倘若实在看不惯,副官还请离吧。”

    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傅融再不走就不是傅融了。

    他转身,摔门,怒发冲冠地大步离去。

    广陵王看着被关上后又自己缓缓打开的门,透过门缝看见傅融的背影,一瞬间想要喊住他。

    门被摔坏了,要赔钱。

    算了,她辞退了傅融,又没付工资。用工资垫上就行。

    争执时说出的气话永远不会只刺痛一个人。每一个戳进傅融肺管子的字,都同样无差地扎在她的心上。她越是能够轻易说出那些毒辣的话,就越是清晰地认识到她与傅融曾经的熟稔。即使他最后是司马懿,傅融为绣衣楼付出的真心也是毋庸置疑的。南账房终日通明的烛火、廊下常滚的老茶……她比傅融本人更知晓他的真心,也正是因为这份真心,才更加痛心。

    现在还很早,她还能够趁早斩断这一切。

    她佯作无事地审阅账册半晌,终于是恼火地起了身,带着一身冷气去了蛾部。

    徐庶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盯着天蛾收缴蛾部的所有酒水。

    他听说二人闹了矛盾,傅副官甚至夺门而出,特地前来劝和。他是前辈,广陵王不好拂他面子,被推搡着出了门。她临出门前对了账,将傅融本月的工钱都揣在了身上——是扣除过修门费用的数额。

    二人走在街上。

    广陵王亦步亦趋地跟着徐庶,满身写着不情不愿。她知道傅融就在左手边的第四个桥洞下面蹲着,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别过头去看右手边的商铺。

    又往前走了一段,徐庶率先看到了傅融。

    他并未上前,轻轻地在广陵王身后拍了一下。

    “前辈……”她欲言又止,一点也不想去。

    “这人敢跟老板吵翻屋顶,是铮铮铁骨的稀世人才。”徐庶笑着说,“殿下将他放在身边,当劝诫的谏臣,定能成大事。”

    她还要推脱,已经冷下脸来,却听到身边路过的姑娘谈笑。她的听力也不算很好,正好能听清她们的谈话。

    “那边桥洞底下的有位公子,是新来的乞丐么?从未见过。”

    广陵王面无表情。

    “他虽然穿得寒酸,还拎着包袱,但生得俊俏。依我看,不像是乞丐吧。”

    当然,司马家的公子,她想。

    “我也觉得。广陵今冬冷得很,不知他是否要在那里歇脚,一夜下来怕是要冻坏了吧。”

    你们都是里八华派来陪他做戏的搭子,她说服自己。

    “要不我们还是去问问……”

    “不必了。”她忽然出声,插进二人的对话当中,然后急急地朝傅融走去。

    直到傅融抬起头之前,她都还在想,把他从这里带走,结了工钱,就让他滚。

    她突然就哑住了。

    因为他在哭。也不是大哭,甚至没怎么流泪,仅仅只是眼眶发红,微微发着抖。

    明明知道他没有眼泪,她还是下意识地举起小臂,用衣袖去抹他的眼角。干燥的布料擦摩得他眼眶更红了。傅融一点反应也没有,就静静地盯着她。

    这个场景有点丢人。

    “行了,不就是丢了工作吗,你至于带着行李蹲在这里吗?”广陵王收起手,她也有些尴尬,话变得很多,“就算是要装可怜,能不能别穿着绣衣楼的工服?”

    闻言,傅融别过脸去,半天也不说话。他那时候还没修炼成为了钱无所不能的厚脸皮,被黑中介和黑房东骗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无处可去,不好意思冲进绣衣楼讨钱,只能沦落到睡桥洞的地步。这些事就算他不说,广陵王也已经知道了。

    两个人一站一蹲,僵持一会。

    “起来,走了。”

    广陵王拍了拍衣摆,向傅融伸手。

    傅融没有马上回应。

    等得广陵王都有些不耐烦了,理智回笼后想就此离开,傅融忽然握住她正准备回缩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他站直之后就很快松开了手。

    广陵王没有再等他,快步朝绣衣楼的方向走去。

    算了,他们还会吵很多次架,在不可挽回之前,她还有很多次机会。他活得很艰难,等他在广陵的日子再安定一些再辞退,也不迟。

    她原本还有些后悔的,不过这点悔意很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因为当晚陶谦派人潜进王府行刺,广陵王同刺客一路打到浴室外。对面人实在太多了,众人围堵之下,有人往她小腹踹了一脚,力道很大,让她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撞破门摔进浴室,直直落入浴池,惊起一池水花。

    她想起来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傅融好像在洗澡,而且还会……

    她回过头,看见傅融哗地双臂抱胸,又哗地缩进水中,语速惊人且口齿清晰:“我知道你们汉室好这一口但我讨生活是有底线和自尊的我对男人没兴趣死也不会当你的男宠。”

    顾不得门外的刺客了,广陵王在浴池里笑得前仰后合,牵动着刚被踹青的伤处,五脏六腑都跟着疼。

    傅融这时候也看见外间的刺客了,马上想通了现在的情况,脸色几度变换,迅速从池边扯了件袍子套上,提着佩剑冲了出去。

    援兵来得很快,他们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解决了这场乱斗。

    除开一些被砸烂的家具、广陵王负了点伤,以及傅融丢大脸之外,就没有什么其他损失了。

    大家都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但是傅融似乎有些异议。

    2

    这之后绣衣楼过了一段时间鸡犬不宁的日子。

    大家颇有些吃瓜的意思。新来的副官心气高性子傲,总和老板拍案争执,广陵王书房外每天都围了一圈密探,翘班来听墙角。

    今日傅副官也来汇报了。

    广陵王被气得病都好了,伤不疼了腿不酸了,生龙活虎地和他隔着一桌卷宗吵架。

    二人正争到关键处,忽然双双顿住。

    屋外的众人听不见响动,纷纷挤到门前,想要窥见室内景象。只有人群末尾的天蛾拉着云雀默默撤退。

    怎料房门被人蓦地打开,老板和二老板立在门后,冷冷地看着摔得前仰后合的下属们。

    “在这里偷听的,每个人扣一日工钱。傅副官,你怎么看?”

    “三日吧,杀鸡儆猴,让他们不敢再犯。”

    “天蛾、云雀,滚回来。”

    绣衣楼内哀鸿遍野。

    带着记忆重活一世对广陵王来说是一件很新鲜的事情。从前那些她未曾留意的事,在知晓结局之后,都会被赋予一层崭新的含义。

    比如天蛾捉弄云雀。

    周瑜同她说过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敢轻易点破,只怕会让结局更加惘然。

    此时她才知道全知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知晓结局却不敢妄动,害怕自己加诸的善意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害怕自己的无所作为让事态最终恶化。可她还是只能做那个不语的观棋者,备受煎熬。已经提前体验过的结局如同一柄悬梁的镰刀,一点一点向她逼近。

    在亲历过生离死别之后,绣衣楼安逸的现状让她有些沉醉了。壮烈的死亡像是她重伤时的一场大梦。

    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好了。

    可是她在梦中经历过的前世是那样真实又刻骨铭心,桩桩件件,甚至连芝麻大小的琐事都当真在现世中应验。

    即使再清醒地告诉自己傅融有二心,广陵王还是抗拒不了傅融的靠近。毕竟她真的很怀念,主仆同心的日子。

    找回傅融之后,二人就再也没有吵得那样激烈过了,再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辞退傅融。她早就知道,可还是默许自己带回了傅融。

    说心软是假的,心动才是真的。

    几千个日夜的朝夕相处,她已经心动了成百上千次,也不差这一次。

    她尝试用旁观者的视角去看傅融,看傅融凝视自己的眼神慢慢变化,看傅融一板一眼的姿态慢慢融化,看傅融和自己一起陷进这个诱人的梦境。

    再睡一会就好,就一小会,她想。

    灵帝还在世的时候她的生活很平静,日复一日,不到两年,她就有点记不住从前的一些小事了,但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今天。

    绣衣楼近日频频失窃,丢了不少食材,尤其是rou。至今还没抓到贼。

    傅融已经像做贼一样在后院偷鸡摸狗好几日了。

    是真的“摸狗”。

    她站在傅融身后,听他和小狗说话:“你要小心,不要被发现了。做事要谨慎,一旦暴露了,你有可能会死的。我再包庇你,也许会被发现。”

    危言耸听,连狗也骗,她才不杀狗。

    “傅融。”她忍不住出声。

    听到她的声音,傅融满脸心虚地转过身来,手里抱着全是泥巴的脏狗,眼神躲闪。

    他平时板着脸故作严肃,很少露出这么鲜活的表情,广陵王有意逗他:“为什么你在这偷偷养了条狗啊?”

    闻言,傅融马上摇了摇头,坚决否认:“我没有养,只是恰好看见它在这。”虽然嘴上这么说,手却在很娴熟地揉狗的脑袋,手法异常熟练。注意到广陵王的视线,他住了手。但是飞云显然不配合,主动把头凑到他手边,自己蹭了起来。

    人狗配合得不太好。

    傅融顶着她审视的目光,终于承认:“……只是暂时让它在这过一阵,马上会送它走的。”

    “这里不准养狗。”她故意道。

    “我知道。等它养好伤就送它走。”傅融抱紧手中的狗,一人一狗都紧盯着她,可怜巴巴地眨着眼。

    这回人狗配合得很好。

    “……很快的。它很快就会消失的。”傅融的语气开始变得可怜,飞云也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这可是飞云,她当然不可能狠心让飞云去流浪。

    它被允许留在南院,傅融cao办了所有手续,把飞云顺利留在了楼内。为了惩罚飞云偷吃绣衣楼的食材,它被迫留在这里打工,在外务中追踪逃犯。

    第二日清晨,他们等天亮了才给飞云洗澡。它脏得连毛都打结了,一绺一绺地缠住,洗起来很艰难。

    前世她有点怕脏,只蹲在岸边看傅融给飞云洗澡。这次不想再错过相处的机会了,她折好衣袖,也蹲到池边去,对飞云搓弄起来。

    傅融熟练地给狗抛着指令。

    明明只相处了半个月,飞云却全都听得懂,乖乖地低头、转身、抬手。她在边上看得有些眼红,学傅融的语气对飞云下令。

    这回小狗就不那么听话了,从水中兴奋地跃起来,扑进她的怀中,一身昂贵的礼服被打得半湿。狗爪带起的水珠甩进她的眼睛,大概是带了什么东西进去,硌得她睁不开眼,皱着眉流泪。

    傅融命令飞云重新蹲回去,凑到她这边来。

    “眼睛怎么了?手拿开,我看看。”他私底下说话很温柔,和绣衣楼传言中的冷面副官判若两人。

    泥水里的小沙子进了眼,傅融小心翼翼地替她挑开,一只手捧着她的脸,眼睛专注地盯着她。

    他们凑得很近。

    她之前离得远,没经历过这个……沙子已经被取出去了,他们依然停在原处,不知为何没有马上分开。

    太近了,广陵王有点害怕傅融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率先心动的那一个,总觉得会很狼狈。

    “啊……变白了。”她偏头去看飞云。

    小脏狗甩掉了身上的泥水,完全变成了白色的小狗,在浅水里跳着玩。

    傅融找了绒布给飞云擦干净水珠,抱到广陵王面前。

    “不抱吗?”他举着飞云晃了晃,露出小狗的肚皮。

    她还在发愣,有点不敢接下。

    好小的飞云呀。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飞云了,就算那之后还有很多与飞云长得相似的狗,但是飞云就是不在了。飞云不是小狗,飞云是她的宝贝。

    这是否算一种近乡情怯?看到雪白的飞云的那一刻,被刻意忽略的记忆如潮水涌来。她知道接下飞云意味着什么,它从此就是绣衣楼的一员了……迟来的悔意漫上心头,心口酸涩,她忽然觉得自己溺水了。

    上一次她毫无知觉,这一次……又是否能够为了自己的私心,将飞云留在身侧?

    她犹豫了,没有马上伸手。于是飞云伸出了它的爪子,想要够到广陵王的衣服。

    小狗什么都没有做错。飞云只是一条小笨狗而已。

    飞云很软,很热,窝在她的怀中,鲜活、躁动,是活的。

    她先前做梦都不敢想自己还能再见到飞云。

    “怎么哭了?”傅融坐在她的身后,不知何时他们的距离又变得很近了,她整个人都倚在傅融怀中,靠在他的胸前。

    “还有沙子吗?”傅融轻声在她耳边说话,热气拍打在耳尖上,“别动,我看看——”

    有一瞬间,看着傅融恬静、笑意盈盈的面庞,她有点想和盘托出了。那夜距今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傅融情绪崩溃时的脸此时此刻却还能够清晰地重现在她眼前。飞云死后他那些沙哑的呓语,细若蚊蝇却撕心裂肺,也成了令她午夜惊醒的梦魇。

    她再度睁眼,视线中依然是傅融专注的眼神。

    到了嘴边的话语一哽,又被咽下了肚。

    不,她不能说。

    在这样万物向生的时刻,她不该为一场早已落地又尚未降临的死亡而哀恸,那样太矫情太扫兴。

    广陵王缓缓地摇了摇头,靠在傅融肩上。

    允诺飞云留下的那一刻,广陵王就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辞退傅融了。或许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肯承认。

    飞云到来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比先前更亲密。

    小狗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借口。

    飞云想要出去散步。飞云想要吃城西的rou脯。飞云想要……飞云想要……

    今天不一样。

    今天不是飞云想要,而是傅融想要广陵王陪他去看房。

    广陵王在路上遇到了太常寺文丞,被拉住多聊了一会。她不过晚到一会,只见傅融站在门前,不见房东。房东和工人都在屋内,说是内室还有待修缮的地方,一看就是在临时补救。

    这处房子看起来很老,院门只是轻轻推动都簌簌掉着墙皮。广陵王轻拍了一下,灰尘和苔藓扑扑地落下来,紧接着一声巨响,整扇门都塌了下去。

    二人相顾无言。

    “傅融,那个,”她讪讪地开口,“你一定要买这处宅子吗?”

    傅融别开眼,他很显然是知道这房子过于老旧的,不情愿地解释:“考虑到两都的地价和房价,我能选的宅子不太多。”

    她没再多说,多劝几句难免又要被傅融数落“不知民生多艰”,然后觊觎她那套离绣衣楼最近的宅子。

    房东领着他们进屋查看,内室再怎么修缮也没法掩饰年久的事实。

    看着明显断过的承重柱微微松动,广陵王默默别开了眼,最终还是没有提醒他。

    不过她提醒了也没用,因为这间房子确实太实惠了,没有人能劝动傅融的。她安静地站在一边,听傅融同房东议价,杀得有来有回。

    “你先出去,我要认真了。”傅融将她推出门外。

    于是广陵王就静静地站在那扇坏掉的大门前,听傅融在宅子里大杀特杀。

    “墙洞处明显有被老鼠啃咬的痕迹,有鼠患再减五万。

    “地板上有刚擦干净的水渍,是屋顶漏水的痕迹,减三万。

    “还有墙泥开裂、地板不平,采光、通风、朝向……

    “……

    “以及,宅子的排水系统容易堵塞,做菜的油烟排不出去……”

    眼看着房东对傅融的称呼从“傅使君”到“你小子”,广陵王还是觉得她应当推门进去劝一劝了……然而才刚推开门,就看着那根摇摇欲坠的承重柱终于不堪重负,从先前的裂面断开。

    紧接着整座老宅轰然坍塌。

    他们离开的时候太阳正巧落山,夕阳照在傅融脸上,显得有些落寞。

    傅融第七次买房,宣告失败。

    广陵王原本是想保持沉默的,最后还是觉得他看起来实在可怜,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没事,傅融,最好的房子永远是下一间。”

    她下午站在老宅内几次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开口告诉傅融。原本只是想小小地报复一下司马懿,却没想到阴差阳错没买成房,她也不必再说出来了。

    前世他拿下了这套房子,然后在绣衣楼第四次挖地宫的时候,刚修好的房子塌了。

    很显然傅融完全没有被她安慰到,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个眼神比下午砍价时杀气还要重,迈步的速度越来越快。

    “别伤心嘛……”她快步跟上,“我请你去东光楼吃饭,别伤心了。”

    “你带钱了?”傅融问。

    “你带了。”广陵王指了指他腰间的买房钱。

    等一下,好像又不小心戳到傅融的痛处了。

    傅融的痛处太多了,缺钱的人总是会有很多痛苦之处。绣衣楼的财务捉襟见肘,可广陵王府却不曾穷过,广陵王知道自己没法同他在此处共情,很识时务地闭了嘴。

    当然最后还是在东光楼吃了饭,为此她又有幸在傅融那本比砖头还厚的账本上喜提了一行欠款。

    吃完饭出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她头也不抬地跟着傅融走,走了很远才发现根本不是回王府的路。

    “去哪?”他们已经出城了,她看着道边的房屋渐少,有点要把她拖到野外分尸的意思。

    “……去个地方,有些话想同你说。”傅融眼神躲闪。

    他带她来了一处野道观。道观里没有人,二人爬至房顶,广陵王才发现这座道观意外地很高。

    “高处清净。”傅融坐在她身侧,“有时候忙完了,会来这待一会。”

    他的目光融入很深远的夜色里,月光落在专注的眼眸中,照得很通透。

    “你想说什么?”广陵王似有所感,同样望向远方的山色,不再看他。

    “今夜是满月夜。”傅融这时才偏过头来,没能对上她的眼神,不知为何觉得松下一口气。

    “是啊,月色好明亮。傅融你想跟我聊什么?”

    “满月……月中……快到月中了,离发工资不远了。”

    “……我还是下去好了。你自己待着吧。”

    她佯怒,正欲起身,被傅融抓住手腕,拉回身边。

    “今夜想问你,你打算这样,到什么时候?”

    他就是天生不擅长好好说话,明明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却艰难得连表情都扭曲了,像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似的。

    “‘这样’?”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当‘广陵王’,女扮男装,在势力之间周旋。”傅融移开视线。

    “到死为止呀。”她淡淡地说。

    “回归真正的身份,有想过吗?”傅融紧盯着她,没再躲闪。

    “可是,我就是广陵王呀。”她平静地说,“那你呢?什么时候才会辞官,回归乡野。”

    静了片刻,傅融低下头,嗤笑一声,笑声中带着自嘲。

    “是我多事,突然说这些没头没尾的。忘掉吧,广陵王。”他摇了摇头,语气无奈,“绣衣楼是朝廷编制,我是不会走的。”

    忽然,他往广陵王的手心塞了什么东西。

    是一枚银光闪闪的戒指。傅融将戒指套进她的小指,大小很合适,一点也没有空余。他拨动机关,戒圈上弹出刀片,在月光下泛着粼粼幽光。

    其中的机关很特别,他学起来费了很大一番功夫。原本只打素戒的话很快就能送出手了,可是仅能做装饰的戒圈广陵王有太多只了。无用的饰品即便留到最后也不会被选择。

    所以他还是耗了很长的时间,打了这样一只戒指。

    “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傅融,如果说我……”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

    “你说什么?”傅融问。

    “没什么。你呢?”她意识到自己差点就要越界了,闷闷地摇头。

    “……我也没什么。”

    3

    今天的田猎广陵王说什么也不肯带飞云去,即使连傅融都上前来劝说,她也完全不肯放行,甚至面色阴沉地要求飞云待在绣衣楼内,还要阿蝉留在楼里看着它,生怕飞云跑路似的。

    她的情绪格外差,几乎是皮笑rou不笑地对着大司农应酬,几次差点露馅。

    大司农爱好田猎。广陵王有求于他,因此特意加入了他的田猎,想要拉近关系。她来之前让傅融打点好“猎物”,将野兽驱逐到大司农的跟前,让他高兴高兴。

    她假笑着奉承:“大司农今日雄姿英发,本王真是想和你讨教讨教田猎的技巧。”

    闻言,大司农朗声笑了一阵,嘲讽道:“依我看,广陵王就不必学了吧?田猎要的就是悍犬和飞鹰,如今宗室落魄,连像样的鹰犬都没钱置办啦。”

    他话里有话,指桑骂槐。

    “大司农,何必如此说话呢……”广陵王原先就心情不佳,笑容差点裂在脸上。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欲动武,只能咬牙切齿地转圜。

    “哦,我忘了,”大司农露出恍然的表情,大笑着拍了拍傅融的肩,“你还有一个随从当鹰犬。哈哈哈……可怜啊。”

    他说错了,连这个随从也不是她的鹰犬。

    广陵王被戳到痛处,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同傅融交换了一个眼神。

    傅融将野兽驱赶至无人的林深处,才领着二人步入。

    大司农好会说话的一张嘴,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气得广陵王快绷不住了。

    直到三人彻底淡出其他人的视野,她和傅融同时勒马,不再阿谀。

    男人还在言语,尚未意识到不对,就听到箭镞飞过,一队蒙面匪人驰出,将他团团围住。摔下马的那一刻,他都还在命令广陵王喊护卫救他。

    被寄予厚望的广陵王与傅融在他面前并肩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难道是你们跟歹徒勾结……”大司农终于想通关窍,颤颤巍巍地问。

    她坦然颔首,承认下来:“本王只有一个目的——需要有一条水上商路,给广陵供应白盐。走到这一步,也是迫于无奈。毕竟,司农好像不是很愿意帮我的忙。”

    男人简直要被她的胆大包天气笑了,指尖颤抖:“你这么干,不怕朝廷治罪?”

    广陵王叹了口气,在他身边蹲下,附耳说了几句。

    司农霎时间脸色苍白。

    傅融适时递上文书和纸墨,只要他写下开启水路的文书,今日就能够保住人头。

    司农当然不写。不等她下令,傅融也毫不手软,环首刀出鞘,在他脖颈上劈落。

    ——刀锋卡在他颈边的树干上,刀风扫破皮肤,留下一缕殷红。

    看傅融满脸无情,他终于服软,接下纸笔,字迹扭曲地写着文书。他还是有些不甘心,抬头和傅融交涉,企图挖她墙角:“年轻人,汉室式微,王族没落,广陵王也是朝不保夕了,不如跟着我干。我保你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如何?”

    傅融眼神一亮,点了点头,扭头看向广陵王:“他开价了,你呢?”

    “我么……最多陪你加加班呀。”广陵王冷笑一声,心道你这个卧底当真好意思开价。

    闻言,傅融眼神都冷了下来,扫她一眼,写满了不悦。

    大司农还在身侧拱火,策反她的副官。

    “闭嘴,快写。”广陵王将手中的弓重重往他身侧一摔,弓身深深陷进泥土之中。然后她抬起眼,轻飘飘地睨了一眼傅融,问道:“与其问本王能开什么条件,傅副官不如证明一下,自己究竟有几分真心。”

    大司农终于意识到鹰犬并非关键,此时此刻此局,都是广陵王的手笔。

    他不敢再多言,几乎是颤颤巍巍地写完了文书。

    广陵王笑盈盈地审阅一遍文书,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司农才松下一口气来。

    原本他也以为自己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命。然而身后架着他的几名壮汉在收到广陵王的示意后,反而将他整个人彻底架起,不顾他的挣扎与喊叫,五花大绑起来。

    广陵王怎么可能会放过他,她学着傅融的样子翻了一个白眼。上次就是放他回去了,结果回程的路上就遇了刺,飞云……飞云就是在那个时候走的。

    只拿到了一条水上商路怎么够偿命?

    大司农这样的肥rou,既然她杀不得,那怎么也得绑架回去,慢慢榨干赎金。

    这一世有很多事情是她先前未曾经历过的。

    她与傅融只是从猎场回程路上稍稍耽搁了一会,就被陶谦安排的刺客找上了门。原本他们都已经在谒舍前了,只好随便扯过路边驿站尚未围栏的马匹,翻身上马,朝林间逃去。

    大概是前几日议事的时候哪句话说得不合他心意。

    算了,无所谓,随便吧。

    对面是乌泱泱的一群人,他们也只能逃命了。

    原计划他们是明日才返程,被来势汹汹的刺客围堵,现在只好临时上路。

    绣衣楼最近的据点在蛇咽峡后,离此处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陶谦这次安排的刺客实在有点太多了,可能是算准了他们只有两个人,想要一次拿下她的人头。二人一路驱马,沿着林路狂奔的同时还要躲避身后的箭雨。

    上马前傅融替她抗下一刀,半边肩膀依然鲜血淋漓。

    广陵王一边策马,击落几支箭矢,一边注意着傅融的情况。

    他们得动作再快一些,只要穿过蛇咽峡,就能够找到接应了。

    再快一点……

    “呃……”

    炙热的鲜血溅在她的脸上,傅融的坐骑被飞矛贯穿,骏马气绝身亡,他也跟着摔落在地上。

    她呼吸一滞,伸手将傅融拉上自己的马。二人同骑,马蹄顿时慢了下来。

    身后是倒地的马匹,短暂拦住了追兵的来路。

    不行啊……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她前所未有地焦急,想趁这点微弱的时间拉开距离。

    突然,一只手从身后拉紧了缰绳,马匹缓缓停下。

    他们在一束月光下驻足。

    “……傅融,你在做什么?”广陵王回过头。

    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里,是最后有月光的地方了。”马背上,他低头看向广陵王,逆着月光。

    广陵王太熟悉他了,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低声道:“傅融,你要是在这里下马,我们从此就一拍两散,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傅融忽然笑了。他是不苟言笑的性格,却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露出一个如春泉水上,薄冰乍碎的笑容来。

    紧接着,他又摇了摇头:“在你的一生中,从生到死,没有人会一路相伴。”

    远处的遗骸正在被缓慢拖离道路……追兵很快就会冲破阻碍。

    广陵王夺过缰绳,红着眼。

    虽然这是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但她知晓在身侧的某一处,一定藏着里八华的暗卫。她也许会死,但傅融绝对不会有事。可是无论真情也好,假意也罢,亲眼看到傅融荷枪实弹地替自己挡刀,她实在做不到置之不理。

    无法坦然宣之于口的爱意在此刻如奔流涌泄而出,却又悬崖勒马。她拽了拽缰绳,冷冷地说:“你一旦下马,我们就老死不相往来了。我不会再因为你曾经的慷慨,就多看你任何一眼。”

    刺鼻的血腥味与朱栾香翻涌,扑面而来。

    傅融将她揽入怀中,像是要记住什么一样,紧紧拥住。

    “我知道,我听见了。”他说话很慢,有点艰难。二人间的隔阂在此刻烟消云散,傅融贴在她的耳后,字字泣血,回应着她晨间的话:

    “你田猎时问我如何自证。我的一生中,与谁并肩而立,又与谁舍生入死,你……”

    “傅融!!!”

    早就料到她会出手制止,傅融还没有说完话就翻身下马,手心不知握了多久的匕首在马身上划过。

    骏马很快受惊,狂奔起来。

    她像是离弦的箭,飞也似地离傅融越来越远。

    傅融远远地朝她扔过来什么东西,很重。她接到手才发现是那本他一直很宝贝旧账本。

    剩下的那半句话永远留在了风中。

    马匹骤然冲入狭窄的蛇咽峡,她回头望去,却再也看不见傅融的身影。

    世上并非所有刻骨铭心的爱都是纯洁无瑕的,大部分的爱里都包含着太多种情愫,才显得缠绵悱恻。她和傅融之间的羁绊层层叠叠又弯弯绕绕,浑浊的爱意混合着无尽的试探与欺瞒。

    爱和恨都不够纯粹,所以深入骨髓。

    她对傅融爱得不够深,刚好足够深陷泥沼;恨得不够多,却刚好能保持清醒理智。

    她是如此,傅融也是。

    真假掺半的谎言最迷惑人心,真假掺半的爱意最撩人心弦。

    看起来,似乎是她因为曾经信任过傅融而深受其害。可事实却是,正因为她从未全心全意地信任过傅融,这段延续了两生的感情才如此煎熬。

    她比谁都清楚,不是吗?

    “傅融”是这个世界上,仅为了她而存在的身份。

    她想,傅融的动作太快了,他们甚至来不及拥有一个话本里那样的离别吻。

    蛇咽峡据点很小,但灯火通明。

    宁静祥和的深夜被策马狂奔的来人彻底打破。身着金丝织锦礼袍的人满身脏污,手中高举着广陵亲王符传,甚至等不及门卫放行就破门而入。

    广陵王焦躁地领着值夜的密探离开,胯下的骏马健步如飞,冲在最前列。

    明明知道傅融不会有事,她还是没法克制情绪。

    明明已经把决绝的话说出口,她还是走上了回头路。

    找到傅融的时候他正缩在一处石缝中。石缝太过狭窄,因此很难注意到里面还藏着人,更何况这个人呼吸微弱、奄奄一息。

    果然还活着,虽然不像是没事的样子……至少肩上的刀伤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

    她让随行的密探将还活着的刺客统统活捉,艰难地将傅融拖到马背上,先一步驱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