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掩

    静脉注射的针头被护士很熟练地重新扎入手背,护士很贴心的替他打开电视,病房里甚至有书柜这种东西,护士问他想不想看书,降谷零嘲讽似地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纱布,显然,他不方便翻书。

    护士依然很有礼貌,做好一切该做的之后就离开了。

    降谷零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他完全能猜出来父亲想干什么:遮掩。

    如果没有这起强jian案,降谷零相信,他和父亲可以一直彼此忽略直到他成年,然后分道扬镳,相安无事。

    不过因为他被强jian了,所以警方必须通知他的监护人——名义上的,所以父亲不得不又处理起他这个孩子。

    降谷零就是降谷正晃一生最大的瑕疵,是那个男人拼命想忘记的存在。

    降谷零试着用大人的思维推测父亲具体会怎么做,处于中二期的少年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父亲会杀了他。

    不过他很理智的把这种可能性排除了。父亲要杀他的话,早十六年前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可以动手了。

    遮掩——那个男人一定会想遮掩降谷零被强jian过的这种丑闻。

    除了他这个受害者、三个变成尸体的加害者,当时在现场的,目睹了这丑陋的一切的人,只有诸伏景光了。

    景光……父亲会怎么处理景光?

    无论父亲想做什么,降谷零知道,那都是他绝对不想让景光经历的。

    他甚至还想到了,父亲不会杀亲子,但是不一定不会杀掉景光。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就浑身发抖。

    必须想想办法。

    降谷零盯着天花板,脑中构思了一个计划的雏形。

    首先他要离开病房,他得到公共场合去,这样才能有机会联系到景光。

    现在阻碍他出院最大的因素就是虚弱的身体:这具身体真的极限了,全身上下各种伤口都在发出疼痛的信号,那种下流而绝望的感觉好像依然留在身体里。

    不过这件事有办法解决。

    他在昨天……啊不是,前天,体验到了药物能对人体产生多大的作用。

    他现在的需求只不过是不疼就行了。

    他可是在医院里,弄一点止痛的东西不会太难。

    降谷零酝酿一下,然后拍响了床头求助铃。

    刚刚走掉的护士又不得不回来,询问他哪里痛。

    他暗暗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腕,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用极其可怜的语调虚弱地说:

    “我好痛啊。”

    护士询问他哪里痛,他都不搭理,只是强调自己很痛。

    他看起来真的很惨,缩成一团的模样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护士没有办法,只能联系医生,安排他做了一堆检查,他记忆着走过的医院的道路。

    反正他的身体确实就是很糟糕嘛,有些患者对于疼痛的忍耐力就是很低——医生最后给他开了止疼药。

    降谷零吃了药,继续哼哼唧唧地躺着,等待护士和医生都走掉后,他面无表情地坐起来,走到窗边观望一下,他的病房位置很僻静,VIP待遇嘛,这也决定了窗外是一片安静的绿化区域,一般只有散步的患者会在这里走动,楼层很低,只有三层楼那么高。

    他静静等了一段时间。药效起作用了,疼痛被屏蔽在化学物质之后,身体重新变得轻松起来,不再是拖累他行动的阻碍。

    他将窗帘和床单被罩都扯下来,系在一起,然后顺着这根拼接的绳子降落下来,留一根这么白花花的东西在楼体外侧太明显了,他必须快点行动。

    他装作散步的患者的模样,自然而然地顺着绿茵道离开窗根。

    中午的风吹得他身上微微发热,他感觉自己的思维很自然地切换到了另外一种状态上——他可以很轻松地找到达成自己目的的手段。

    他看见了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奶奶和推着轮椅走的阿姨,大概是一对母女吧,他走过去,乖乖地问住院部的西门怎么走,阿姨说这栋楼没有西门啊,降谷零嗯嗯哦哦地点头,说那就是我记错了,谢谢阿姨哦。

    他一边说着,一边右手的手指悄悄收回袖子里,左手向奶奶和阿姨挥挥手,礼貌地告别,然后转身走掉了。

    他顺着绿荫道走到一颗树的阴影里,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手心全都是汗。

    他的袖子里滑出一个手机。

    ……他真的做到了,他真的偷了东西。

    偷窃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

    不过无暇思考道德问题,他赶紧打电话。

    不需要通讯录他也记得景光的电话号码。

    关机了。

    降谷零咬咬嘴唇。

    也许就是手机没电了,但是鉴于他自己的前科……他开始慌了。

    不要出事啊。

    他强行冷静下来,努力思考着对策。

    先去问问景光的叔叔婶婶……啊不行,不能这样,婶婶现在心脏不好,这种消息还是缓一缓让婶婶知道吧。

    案发的地点是……那一条街的话,所属的警署……假设景光还在警察那边,那么景光最有可能的就是依然在那片地区对应的警署里。

    他可以先拨咨询中心,然后询问相应地区警署的办公室电话,嗯,就这样。

    降谷零顺着这条思路,成功打通了警署办公室的电话。

    接线员例行公事地询问起来,降谷零描述了诸伏景光的姓名和特征,问警署里有没有这样的高中生。

    接线员迟疑了一下,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降谷零立刻就大大地送了一口气。

    那太好了。他想。在警察身边的话,景光就是安全的吧?

    他又赶紧问诸伏景光现在能不能接电话,他是他的朋友降谷零,麻烦您转告一下。

    接线员迟疑得更加明显了一些,然后说:“诸伏同学现在可能不太方便。”

    “为什么!”降谷零提高声音,开始觉得不对劲。

    “我们还在跟诸伏同学进行谈话……”

    “谈什么啊?”

    “涉及到案件内部细节,不能公开……”

    “能有什么内部细节啊!我就是当事人啊?!找我不行吗!”

    “降谷同学在说什么?请你冷静下来,不要干扰警方的工作。”

    降谷零感觉吹过来的风变冷了。

    “让、诸伏景光、接电话。”

    “很抱歉。”

    电话挂断了。

    少年微微垂下头,刘海挡住了眉眼。过了一会儿,他又打了一次电话。

    这次接通后,他的语调如常,甚至声带能够自然地调和出一种清越的少年感,他先是乖乖地向接线员道歉,说他刚刚说话太大声、太不礼貌了,把电话那边的女警搞得接连说没有关系的降谷同学是好孩子……之类的客气话,把气氛弄得很友好之后,他问:

    “那,请问警官小姐,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联系过诸伏景光吗?”

    “没有呢,降谷同学。”

    “嗯嗯,我知道了,那我就等警察调查的结果了,再见,警官小姐。”

    “再见,降谷同学。”

    挂断电话。

    混蛋。

    ——混蛋!

    ——警察都是混蛋!

    降谷零狠狠地锤了一拳树干,手腕的伤口因此被扯得刺痛一下,他眼眶发红,紫色的眼睛透露出火焰般的怒火。

    就连他——他那样糟糕的隐身起来的父亲,都会被警方通知到,景光的监护人怎么可能一点动静没有?

    就算婶婶住院了,不方便伤心劳神,那么叔叔呢?叔叔作为监护人对景光是有教养责任的,警方一定会通知叔叔!而按照叔叔的责任心,接到通知后一定会去找景光!

    但是——没有!

    所以这个“没有”,是人为造成的异常。

    作俑者是谁已经不用想了,只可能是降谷正晃,而警察居然真的顺从了这个男人的手腕。

    那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

    降谷零对自己的父亲并不了解,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推理:

    如果我有一个儿子,我想掩盖儿子的一桩丑闻,我该怎么做?

    目睹过强jian现场的只有五个人,三个加害者死了,一个人是受害者本人,最后一个人是……是……

    降谷零忽然卡壳了。

    因为他不得不直面、且承认一件事:

    诸伏景光真的杀了三个人。

    所以景光的角色是什么?

    ——是凶手。

    ——即使是为了救人,但是使用的手段,本质还是杀戮。

    ——同一个现场发生了两个案子,一起是强jian案,另一起是凶杀案,第一起案件的犯人是第二起案件的受害者,诸伏景光是第二起案件的凶手。

    如果我有一个儿子,我想掩盖儿子的一桩丑闻……

    降谷零呆呆地想。

    我完全可以让强jian案隐藏在凶杀案之下。

    就当作那里从来只发生过凶杀案。

    就当作现场一共只出现过四个人,降谷零从没有去过那里。

    这样降谷零就不是受害者了。

    ——降谷零是不被允许成为受害者的。

    这个思路是如此地顺滑,顺滑的毫无破绽。

    但是这是不对的!

    降谷零心里大声驳斥着这个想法。

    景光的行为完全是正当防卫——因为他当时真的快要被强暴致死了!

    那就是正当防卫!

    诸伏景光不是谋杀犯!

    但是如果强jian案的受害人不出现——降谷零不出现——那么对于那三具尸体就只能解释成这是诸伏景光谋杀所致了。

    绝对不行!

    降谷零感觉如此恐惧,并且如此愤怒。

    这种感情针对他的父亲、针对那三具尸体、针对正在顺从这样荒谬的遮掩方案的警方。

    为什么联系不上景光——因为父亲在安排人强制景光修改口供。

    更何况……

    降谷零很悲伤、很绝望的意识到,景光是非常非常有可能认罪的。

    ——因为这样降谷零就不是受害者了。

    ——因为这样降谷零就可以完全从这样可怕的一天中隐身。